……我赤腳走在一條青石板的路上,青石板傳入腳底的感覺是涼涼的,甚至還有一些滑滑黏黏的感覺。涼涼的感覺讓我感到舒服;滑滑黏黏的感覺卻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低頭看看,哦,這哪是一條青石板路呀,這分明是一條巨大的蛇背嘛。蛇背上有著很大的花紋。我一腳踩上去,花紋就抖動一下。而且,那大大的花紋似乎在變換著色彩,也在變換著圖案!我想騰空跳起來!人倒是騰空了,蛇皮卻黏住了我的腳掌。我想向周邊的人求救!周圍的人卻圍著我在看熱鬧!腳掌上粘住的蛇皮已經露出森森白牙,極像是插滿了尖刀的陷阱。我很吃驚,怎么會這樣啊!我還沒來得及叫喊出聲音來呢!圍著的那些人,居然也成為青面獠牙!原本陰沉沉的天空,突然變得一團漆黑,一盞盞像燈一般的眼睛齊匝匝地看著我……
沒想到四年多前,我懷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心情離開;四年多后,我竟然又回到了這個我以為不會再回來的故鄉小鎮。在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了一番之后,我帶回來的是心靈的疲憊,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還有的便是那份感情了。這可能是我唯一的收獲了!但是,這一番的歷練,帶給我的那一份成熟,卻已經浸潤在我的骨子里!甚至已體現在我筆尖流淌的文字中,這是我自己尚沒有能感覺到的!
考機關的成績出來后,總分名列第一的那一位小老鄉一直不太服氣。他認為,他寫的文章很好,怎么可能屈居在我之后呢?這全縣第一的文筆讓我得去,讓他感覺很是不爽。批卷的老師依舊是從各鄉鎮及小城中學的老師中抽調的。他去問中學的老師,老師告訴他,他的文章確實寫得很不錯,無論是文章的結構,還是遣詞造句都已有了相當的火候。可以說是作文中的佼佼者了!
但是,跟那位文章名列第一的考生的作文相比,卻還是差了一截!那位的文章,閱讀起來有一股氣勢。這便是所謂的文氣了!能形成文氣的文章,不是一般人能寫得出來的!而且,是在這短短的個把小時時間里!能寫出這樣的文章的,必定已經過了社會的歷練。這一股氣勢,便是他的經歷帶給他的,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許多人往往經歷了很多,但從筆端流出來的,依舊是青澀的。是不成熟的!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樣,社會的歷練并不是很多,卻已成就了如此老辣的文筆!
作者讀他的那篇文章,這哪像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寫的文章哦,從文章的表達語氣看,如果我們不知道他是誰的話,一定會認為寫文章的人至少已四十多歲了!這一番話,說得我的那位小老鄉目瞪口呆。他后來問我,到底寫了一篇什么文章,讓閱卷老師對你推崇備至?我有些茫然:
“不就是一篇命題作文嘛!寫了就寫了,我哪里會去刻意記住它!”
他后來將老師的話轉述給我,似乎仍有些不服氣的樣子。我笑著說,這些話你也信呀!老師要講一篇作文好,自然會說出許多的理由來!越是講得玄乎,你越會上心!看看,你這不是上心了嘛!什么文氣!功到自然成!任何一篇作文,起始的第一句肯定是最重要的,這篇文章的基調,取決于第一句定下的調子!就像是一首歌一樣,第一句的曲調,決定了這首歌是低八度還是高八度!
你是說文氣嗎?在我看來,在作文第一句定下的基調上,有跌宕有起伏,讓文章不滯澀,有行云流水之感就可以了!這行云流水下的起伏和跌宕,就是老師所說的文氣了!
“哦?”他應了一聲,眼鏡后面的那對眼珠子在眨動,我不知道,我說的話,他是否真的聽明白了?
這個被冠名為“工商行政管理局”的牌匾也是簇新的。新任的那位副局長是一位北方人,每一句話之前都會被冠之一連串的“這個”。也不知是不是這一連串的“這個”能有助于他的大腦的急速思索?但是落在我的印象中,卻總覺得他的能力實在是平平,并沒有一個我印象中應該有的當官的架式!短期的培訓之后,我們都被分配到了基層所。我被分配在故鄉小鎮的那個基層所。與我一同分配在這個所的,是那位考了第二名的小青年。考了第一名的那一位,被分配在小城東邊,與鄰縣接壤的那個所。
故鄉小鎮的那個所,也是一個片區所,管轄著此片區的四個公社的工商行政管理工作。局是初創,基層所更是初配人手。故鄉小鎮的這個所,除了我們兩位外,被確定為負責人的,在小鎮東鄰的那個小鎮辦公,他不常來所里。就算他來所里,也沒地方待!我們倆的辦公室,暫寄在公社發電機房隔壁的一間鋪有木地板的小房子。小鎮經常停電,一停電,放電機便隆隆作響,震得木地板像是要被掀起來了一般!所以,每當隔壁的發電機響,我們兩人便只得趕緊逃出門外。
國家雖然已經明確了這個部門的主要工作是“六管一打一制止”。但因為是初創機關,條線的工作條例和工作規范都正在草創中。平時,并沒有多少的工作需要我們去費力。當時“六管”中的市場管理,在我們的理解中也是狹義的。將它定位在集鎮農貿市場的管理上。那時的農貿市場,并不是后來建設的固定的經營場地和攤點,而是農民肩挑手提擺在街道上的那些自產自銷的農副產品。市場的形成和散落,每天也只是從清晨的五六點到上午的八九點,這短短的三四個小時。我們最主要的工作,便是向每個攤點收取幾毛至一、二元的集市貿易管理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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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工作有些討人嫌,也不是我所喜歡的!但是,沒有辦法,這畢竟是我的工作哦!上級雖然沒有規定每天必須收取多少數額。集市卻是每天都存在的,每天多多少少總得去收取一些!從理論上說,既然被冠之為管理費,應該是實施了管理之后才可以收取的費用。集市是自發的形成又自然的散去的,就像是每天的太陽一樣,升起又落山。陰雨天,太陽還不出來呢!集市卻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雨,都會照例出現和散去!所以,從呈現在人們眼前的情景來說,它甚至比太陽的升起和落山更有規律。
老師見我在集市上收費也是大為訝異。那天,老師正拎著菜籃子在集市上購物,我正托著那個票夾子在向攤點囁嚅著收費,老師聽到了我的聲音,扭頭一看是我,便說道:
“咦!怎么是你啊!你怎么做這份工作呢!這種工作怎么適合你干呢!”
一連串的感慨,弄得我手足無措,一臉的尷尬。我不知道,在老師的心目中,什么樣的工作才適合我!也許老師對我的期望遠遠不止是那時的我的這一份工作吧!對老師的感慨我卻是無以對。我知道,這樣的工作并不適合我,但是在那時的我,又能去做什么呢?我總不能還是窩在鄉下吧!我總不能老是躲在父母的羽翼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吧!不管怎么樣,這畢竟是我人生的一個新的哦。
畢竟是一個片區所,負責人又長住在東鄰的那個小鎮,西鄰的那個小鎮和北鄰的那個公社的工作還得靠我去開展。那時,個體私營經濟已漸漸被國家所承認,承認的標志便是由工商部門給他們頒發營業執照。也許是畢竟人們的思想已被禁錮的太久了。觀念已被勒成了一個固定的模式,這不是說放開就能放開的了的。一方面是政策的猶抱琵琶半遮面;一方面是個體私營經營者的不愿受約束,這兩者都給我們的工作帶來了難度。
我那天去北鄰的那個公社,這個公社有一個很小的集鎮。與所有的江南小集鎮一樣,這個很小的集鎮也是臨水而居,集鎮的中心有橋。所有的商家、店鋪、儲蓄社、繭站,糧站、zhengfu大院一應俱全。在橋洞下,在商鋪的拐角處,在街頭和巷尾散布著一些個體攤點。按規定,這些攤點必須經過登記發證之后才允許經營。我已經來過兩次,召集這些經營戶們開過會。發給了他們表格,要求他們填報后,報所在地的居委會和公社審批,然后,再由我們登記發證。但是,表格發下去后一直沒有動靜。
我第二次去時,他們說,公社不給蓋章。我只得去找公社的有關領導,跟他們進行溝通。但是,公社領導的態度是:
“這些個體攤點擺在那兒,像個破爛場似的,實在有礙觀瞻。干脆取締算了。”
我說:“現在國家政策允許他們經營,他們能自己養活自己,用不著zhengfu去扶貧,也不來要求zhengfu安排工作,這是在解決鎮上的就業率呢!現在的政策是要鼓勵和引導的!”
他卻說:“取締也是引導。”
我問他:“取締了,讓他們依靠什么生活?難道讓他們天天來zhengfu要救濟嗎?再說,讓哪個部門去取締?公社嗎?”
他說“我們公社怎么去取締?你們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是zhengfu的職能部門,當然得由你們去取締了!”
我說:“上級工商部門的政策是鼓勵,不是取締。”
也許是“讓他們天天來zhengfu要救濟”這句話觸動了他的神經,他最后只得說,讓他們再商量商量。為了給那些個體工商戶申辦執照,我這是第三次去北鄰的那個公社了。計劃好去的那天,偏偏下起了漫天大雪。我坐船去距那個集鎮有近兩里地的那個船埠,隨后頂風冒雪走去集鎮。走進集鎮時,我幾乎已成了一個雪人,還好我穿著高筒靴。雪倒沒有灌進靴內去,我走近一個個體修理業的攤點,問攤主,申請表公社蓋章了沒有?攤主很驚訝的看著我,說:“這么大的雪,你怎么來了?”
我說:“你們的執照到現在還沒有辦下來,我不放心呢!這雪看來還得下幾天!我等不及,只能來了!”
他說:“公社的章還沒蓋呢!我們去催,他們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就這么拖著!”
我問:“他們其他沒說什么吧?”
他說:“沒說,愛理不理的!”
哦!我轉身朝公司的大院走去。他在我身后喊:“你等等!讓我幫你把身上的雪撣落了吧!”
我扭頭朝他擺擺手:“沒事的,冬天的雪,我待會兒,脫下衣服抖一抖就沒有了!”
經過跟公社領導的再三協調,他們終于同意蓋章了!我走去那個攤點,讓他幫助去通知其他的經營戶,抓緊去蓋章。我說:“我晚上住在繭站的那家旅館,蓋了章之后,你們直接將申請表送去那吧!我收齊了得趕緊回去,將執照辦好后,我會給你們送來的!”
旅館是一個臨時的旅館。大概是冬季的繭站閑著,趁著閑著掙一些閑錢。住客本來就少,尤其是這樣的下雪天,哪里會有旅客上門。偏偏我是個不合時宜的人,在風雪漫天的時節住進了這個昏暗的小旅館。晚上又停電,一根火花如豆的蠟燭,弄得房間里黑影幢幢。所謂的食堂簡直就像是一個家庭的廚房,沒有菜蔬,只有半碗沒有擇盡草屑的野菜!野菜便野菜吧!好在放了一些鹽,有著一些咸味。白米飯畢竟還是很香的。尤其是這天寒地凍,饑寒交迫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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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噴噴的米飯,既是飯,也可以當菜哦!繭站地處一條弄堂的盡頭,門戶深深。停電,使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中。在這個小集鎮,倒也有幾個故鄉小鎮來這里工作的年輕人,在這又是停電,又是下雪的晚上,誰希望有人去串門呢?我很知趣的早早上了床。哦,這被褥冰涼,似乎還有一些濕濕的感覺。我只得僅脫下外套,和衣蜷縮在床上。
不過,盡管又孤單,又寒冷。窗戶上又似乎有風在鉆進來,弄的蠟燭火一竄一竄的,但畢竟比我剛剛插隊時,一人蝸居在那間泥墻房中好多了!我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公社終于蓋了章,第二天仍是大雪漫天,去船埠也得走近兩里地,而且,還得在船埠等船。也不知船幾時能來。我決定干脆冒雪走回故鄉小鎮去!
大雪已將田野鋪成一片白色。沒有溝壑,不見道路。那條高高隆起的堤壩,也已被大雪覆蓋得不見了原形。我知道只要沿著這條隆起的堤壩走,以那四棵古銀杏作坐標,我必能走回家去。
這沿路有四棵古銀杏,分為兩對,北邊的一對在這個公社境內;南邊的那一對在故鄉小鎮北側的梅花洲。漫天的大雪,雖已將銀杏銀裝素裹。但偉岸的身姿依然在遠處聳然屹立著。并不曾被大雪所淹沒。這似乎給了我很大的信心。路上的積雪已經淹沒了我的小腿,好在我著高筒靴,鞋幫足夠高。
在積雪中跋涉,真真切切地一步一個腳印。我走一段路,回過頭去看在我的身后呈現出了一排并不整齊的腳印,一路歪歪扭扭的拖延而去,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我的一生也將如此的步步艱辛?好在我是一路朝南背風走,衣領豎起后,雪并沒有往我的頸脖里灌。倒也讓我免受了許多的罪。回到家雖已成雪人,身子卻依然很暖和。我得到的是一份經歷艱辛之后終于成功的喜悅,這份喜悅讓我暫時忘卻了前不久的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