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別塔的陰影是一種有重量的存在。
它從高塔的腰部開始傾瀉,在晨光中緩慢流動,像一塊逐漸冷卻的巨大生鐵,將入口廣場的每一道石縫都灌滿了鉛灰色的沉默。空氣不是空的,而是一鍋正在文火慢燉的濃湯,主料是冒險者皮革護具下捂了一夜的汗酸,輔以鐵匠鋪風箱呼出的、帶著火星余燼的煤煙味,再滴入幾縷從地底深處那巨大喉管反芻上來的、混合著霉斑與古老血銹的嘆息。這氣味本身就在訴說一個事實:腳下的城市是活的,它在呼吸,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排外的敵意。
無咎站在光與暗的鋸齒狀交界線上。
他的新靴子,鞋尖沾著這個世界最后的光,鞋跟沒于即將踏入的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不動的壁壘”那冰冷而絕對的盾緣,金屬的寒意是現實的錨點,死死釘在此刻。而靈魂鏈接另一端,赫斯提雅那無聲的關切,則像一件貼肉捂著的、看不見的軟甲,正持續散發著令人鼻酸的暖意。他的沉默,不是空虛,而是一種正在凝固的決心。
瓦格斯那只獨眼掃過隊伍。
目光粗糲得像最劣質的砂紙,能刮掉年輕人臉上最后一層名為僥幸的薄漆。“都把耳朵里的瞌睡蟲掏干凈,”他的聲音是兩塊燧石在胸腔深處用力摩擦,濺出無形的火星,“底下那東西,它是活的。它恨我們,恨我們這些帶著心跳和體溫的闖入者。”他頓了頓,讓這句話的沉重分量完全壓在每個聽眾的肩頭,“從第一步開始,你的腳底板就得長眼睛。得像踩住毒蛇的七寸,輕,但得踩死。”
他的視線最后黏在無咎的盾上。那不是在欣賞,而是在掂量,用一種老匠人評估新材料的苛刻眼神,評估這塊新鑄的金屬,能否承受“深層”那不不語、卻無處不在的惡意。
無咎沉默地點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
他感到那入口并非一道門,更像一張打著哈欠、等待合攏的巨口。他們的進入,不過是主動跳上舌苔的餌食。
光線在踏上向下斜坡的瞬間,就開始變得怯懦。
如同退潮,迅速蜷縮進巖壁上濕漉漉的反光里。世界被急速簡化,只剩下水滴從倒懸鐘乳石尖墜落的空洞回音,和遠處哥布林嘶叫時那類似玻璃片刮擦神經的尖銳。這不是音樂,這是一首由最原始惡意譜寫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序曲。
隨即,側面的巖壁像一塊久病潰爛的皮膚,微微鼓脹、滲出一只哥布林。它矮小的丑陋是一種直觀的、不加掩飾的詛咒,揮舞著污穢的骨棒,帶著一種不過腦子的純粹惡意,撲向隊伍最前方的貝爾。那動作與其說是攻擊,不如說是地下城一次漫不經心的試探,像隨手彈出一粒灰塵,看看會激起怎樣的反應。
那一刻,無咎的身體比他的思緒更先讀懂空氣的震顫。一步踏前,腳跟碾入潮濕的地面,重心下沉如磐石,舉盾——整個動作流暢得像一道鐫刻在肌肉里的遺傳密碼被瞬間激活。
“砰!”
聲響短促、結實,悶得像用力合上一本在墓穴里藏了百年的厚書。沖擊力傳來,卻微弱得讓他手臂的肌肉連一絲漣漪都懶得泛起。骨棒彈開,哥布林因這反作用力出現一瞬滑稽的僵直。
無咎甚至沒有思考,盾牌堅硬的下緣順勢向下一磕,那里傳來一聲更細微的、類似踩斷冬日枯枝的“咔嚓”。哥布林尖銳的嘶叫頓時漏了風,變成一種被扼住喉嚨的嗚咽,滾倒在地,綠色的肢體開始抽搐、瓦解,最終化作一小堆塵埃和一顆微小的魔石。
寂靜重新包裹上來,比之前更甚。但那聲“砰”的余韻,仿佛還在通道的墻壁間來回碰撞,無聲地測量著這面新盾牌所建立的秩序的范圍。
無咎低頭,看著地上那團正在消散的塵埃和那顆小小的魔石。他清晰地意識到,這面盾牌,從他第一次格擋開始,就已成了一道清晰的界限。它隔開的不僅是攻擊,更是他那個作為普通人的、脆弱的過往。一種此前盤踞在肩胛骨縫隙的緊張感,像退潮般悄然流走,留下一種沉甸甸的、名為“責任”的沙礫,壓實了他的腳跟。
這感覺,陌生,卻意外地讓人踏實。
通道在前方分岔,像地下城漫不經心伸出的兩根試探的手指。地上的骸骨散亂得毫無邏輯,仿佛只是隨意丟棄的玩具。而空氣中地精特有的、如同放久了的廉價奶酪混雜著鐵銹腥氣的臭味,濃烈得幾乎能看見其油膩的輪廓。這是一種廉價而直接的威脅,像街頭巷尾混混們虛張聲勢的叫囂。
瓦格斯抬起一只厚實的手掌。
整個隊伍驟然凝固,像被瞬間凍結。只剩下壓抑的呼吸聲,在狹窄的空間里交織成一張細密的、無形的網。
“左邊陰影,三只。右邊石后,兩只。”老冒險家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冰的錐子,清晰而冰冷地刺入每個人的耳膜,“無咎,左翼。貝爾,右翼。清理干凈。”
命令落下的瞬間,陰影便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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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只地精咧著流涎的嘴,眼中閃爍著貪婪與愚蠢的光,從兩側的黑暗中同時撲出!無咎心臟一縮,身體已先于指令本能側移,將巨大的盾牌像一扇堅實的門板般封向左側。
砰。砰。砰。
三記撞擊幾乎不分先后,密集如冰雹砸在鐵皮屋頂。盾面傳來扎實的觸感。他穩穩扎根原地,雙足仿佛生出根須,感受著那點可憐的沖擊力被寬闊的盾面瞬間吸收、均勻消散。他用眼角的余光飛快一瞥,右邊的貝爾劍光雖略顯慌亂,步伐卻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敏捷,劍刃劃出短暫的弧光,也將另一側的威脅成功逼退。
這不再是一個人的格擋。
這是他第一次用身體為同伴筑起了一面墻。他守護的不再只是自己正面的方寸之地,還有身后那片需要照看的、名為“隊友”的空間。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如同微弱的電流,從腳底竄上脊柱——他正在成為這個小小陣型里,一根沉默的、學習承重的柱子。
空間在此刻驟然被擠壓。
巖壁仿佛在無聲中默契地合攏,通道窄得僅容兩人側身貼壁而過。頭頂是密密麻麻、參差不齊的石筍,像無數懸垂的、沉默的審判之劍,隨時可能墜落。一種低沉的、令人牙酸倒齒的窸窣聲,從通道盡頭的黑暗中涌來,初時細微,旋即迅速放大,變成潮水拍岸般的威脅感,淹沒了所有的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