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戰后慶功宴上,趙云請罪被簡宇戲謔寬恕,而樊稠請死時,簡宇卻大笑稱其無意中立下大功。
簡宇那陣突如其來的大笑,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鴉雀無聲的中軍大帳內激起了層層漣漪。眾將臉上的表情從凝重、錯愕,逐漸轉變為茫然與難以置信。跪在地上的樊稠更是徹底懵了,他抬起頭,那張粗獷的臉上寫滿了困惑,仿佛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過度恐懼而出現了幻聽。請死?大功?這二者如何能聯系在一起?
端坐于帥位之上的簡宇,似乎很滿意自己話語造成的效果。他笑了好一會兒,才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淚花,目光掃過下方一張張寫滿問號的臉,最終落在了依舊跪地不起、渾身僵硬的樊稠身上。
“樊將軍,”簡宇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朗,但語調中卻帶著一種令人玩味的暖意,他甚至還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做了個虛扶的手勢,“還跪著做什么?起來說話。你這一跪,可不是在請罪,倒像是要折煞朕了,你立的這‘功勞’,孤還沒想好該如何賞你呢。”
“丞……丞相?”樊稠喉嚨干澀,聲音沙啞,他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依著他的想法,就算丞相念在舊情不立刻斬他,也至少該是雷霆震怒,革職查辦,甚至拖出去重打幾十軍棍以儆效尤。可眼下這“功勞”、“賞賜”從何談起?
他非但沒覺得輕松,反而更加惶恐,以為是反話,頭垂得更低,接著說道:“末將罪該萬死,不敢起身!請丞相明正典刑!”
“嘖,”簡宇輕輕咂了下嘴,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又好笑的神情,他看向一旁的賈詡,“文和,你看,這老實人鉆起牛角尖來,真是十匹馬都拉不回來。”
賈詡聞,撫須微微一笑,他那雙總是半開半闔、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了然,他先是朝著簡宇微微頷首,然后才對樊稠緩聲道:“樊將軍,丞相金口玉,既說你無罪,那便是無罪。還是先起身,聽聽丞相的高見吧。丞相深謀遠慮,或許看到了我等凡夫俗子未能窺見之玄機。”
賈詡的話如同給眾人吃了一顆定心丸,也給了樊稠一個臺階。樊稠這才猶猶豫豫地,在華雄暗中拉扯了一下他甲胄下擺的幫助下,有些踉蹌地站了起來。但他依舊不敢完全放松,身體微微前躬,雙手緊張地握在一起,像個等待最終審判的囚徒。
簡宇見樊稠起身,這才滿意地點點頭。他好整以暇地端起面前溫熱的酒爵,輕輕呷了一口,動作優雅從容,與帳內依舊緊張的氣氛形成了鮮明對比。放下酒爵后,他目光掃視全場,將眾將臉上殘留的疑惑、好奇、擔憂盡收眼底。
“諸位,”簡宇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是否都覺得,樊將軍放走韓遂,是縱虎歸山,遺禍無窮,按律當斬?”
眾將面面相覷,無人敢輕易接話,但沉默本身已然是一種回答。麹義眉頭緊鎖,張遼目光沉靜,華雄則是一臉“難道不是嗎?”的直白表情。
簡宇將眾人的反應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
“若在平日,依軍法,確是如此。但今日不同,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深邃,“諸位可曾想過,那西涼聯軍,看似鐵板一塊,十萬大軍氣勢洶洶而來,但其內里,當真就是鐵板一塊嗎?”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樊稠,這次帶著明確的引導意味:“樊將軍,你與那韓文約算是舊識,你來說說,那韓遂與馬壽成之間,關系究竟如何?當真就是親密無間、推心置腹的盟友嗎?”
樊稠被突然點名,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想起來。他皺緊眉頭,努力搜刮著記憶中的信息,甕聲甕氣地回答道:“回丞相,這個……韓遂與馬騰,早年便同在涼州,時而聯合,時而攻伐,關系……關系著實算不上多好。末將記得,他們好像還曾因為爭奪地盤和羌人的支持,打過好幾場硬仗,互有死傷。這次之所以聯合,想必……想必也是迫于丞相天威,不得已而為之。”
“說得好!”簡宇撫掌輕贊,眼中精光一閃,“‘不得已而為之’!好一個‘不得已而為之’!那么諸位再想想,如今他們這‘不得已’的聯盟,在我軍雷霆一擊之下,十萬大軍土崩瓦解,損兵折將,狼狽逃竄,這脆弱的聯盟,還能維持多久?”
他不再等眾人回答,站起身來,在帥案后緩步踱了幾步,玄色袍袖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擺動。燭光將他的身影拉長,投在帳壁上,仿佛一個正在運籌帷幄的巨人。
“馬騰,韓遂,此二人皆乃梟雄之姿,豈會久居人下?他們之間,早有宿怨,不過是因利而合。如今,利盡矣!”簡宇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冷冽,“更要緊的是,此戰之后,他們雙方的實力對比,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猛地停下腳步,轉身面向眾將,伸出兩根手指,條分縷析,語氣斬釘截鐵:
“第一,韓遂麾下所謂的‘八健將’,此戰之中,可有一人逃出?梁興、侯選、程銀、李堪、張橫、成宜、馬玩、楊秋!”簡宇每念一個名字,就如同敲響一聲喪鐘,帳內眾將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西涼將領在己方鐵騎下殞命的場景,“悉數戰死!一個不剩!韓遂的左膀右臂,被我們連根斬斷!如今他身邊,除了一個謀士成公英,一個大將閻行,幾乎已是孤家寡人!”
“反觀馬騰!”簡宇聲音一頓,目光炯炯,“他的兒子,‘錦馬超’馬孟起,雖然敗退,但驍勇猶在,突圍時諸位都見識過了吧?其女馬云祿,亦能征戰沙場。雖然大將龐德被朕生擒,但核心家族勢力猶存!更重要的是,馬騰在西涼羌人中的威望,本就略高于韓遂!”
帳內靜得只剩下蠟燭燃燒的噼啪聲和眾人粗重的呼吸。眾將順著簡宇的思路往下想,漸漸品出了一些不同的味道。賈詡微微頷首,看向簡宇的目光中贊賞之意更濃。張遼眼中閃過明悟之色,麹義緊鎖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
簡宇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知道他們已經明白了大半。他走回帥位,卻沒有立刻坐下,而是雙手按在案幾上,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直視著剛剛站起、臉上驚疑不定漸漸轉為難以置信的樊稠,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樊將軍,現在,你明白孤為何說你不是有罪,而是有功了嗎?”
樊稠張大了嘴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巨大的信息沖擊讓他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他隱約抓到了什么,卻又不敢確信。
簡宇并不著急,如同一位耐心的先生,繼續點破那層窗戶紙:“試想,若是今日,你將韓遂斬殺,或者將他擒來獻于帳下,結果會如何?”
他自問自答,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算計:“結果就是,西涼殘部群龍無首,但馬騰卻因家族勢力保存相對完好,可以順理成章地收編韓遂的敗兵,整合殘余勢力!一個雖然戰敗但內部更加統一、由馬騰獨掌大權的西涼,或許會因為仇恨而變得更加棘手!”
“但現在呢?”簡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激昂,“現在,你放走了韓遂!一個損兵折將、幾乎成了光桿司令、但對馬騰必然充滿猜忌和怨恨的韓遂!他逃回去,會甘心屈居于實力受損遠小于他的馬騰之下嗎?馬騰見到如此狼狽、實力大損的韓遂,又會毫無芥蒂地與他平分權力,甚至可能還要提防他因為失去部將而心生怨懟嗎?”
“絕不會!”簡宇斬釘截鐵地給出了答案,他環視眾將,“經此一敗,韓遂與馬騰之間那本就脆弱的信任,已然蕩然無存!猜忌、怨恨、爭奪那所剩無幾的資源和人馬……這些種子,已經因為韓遂的‘生還’,而被深深地種下了!”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樊稠,語氣變得意味深長:“樊將軍,你這一念之‘仁’,放走的不是一個團結一致的敵人,而是一個內部即將燃起熊熊烈火的火藥桶!你這不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又是什么?難道非要讓馬騰毫無阻礙地整合西涼殘余,將來給我們制造更多麻煩,才算是忠于職守嗎?”
“轟——!”
簡宇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又如同驚雷炸響在樊稠以及所有將領的腦海中!
樊稠臉上的表情最為精彩,從死里逃生的狂喜、對丞相深謀遠慮的震撼,再到對自身“歪打正著”的難以置信,種種情緒交織,讓他那張粗獷的臉龐漲得通紅,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再次重重叩首,用額頭接觸地面的堅實觸感來確認這一切并非夢境。
華雄咧著大嘴,用力拍打著身旁張繡的肩膀,甕聲甕氣地笑道:“俺就說嘛!老樊這憨貨哪有那膽子真放水,原來是丞相……呃,是老天爺都在幫咱們啊!”他及時改口,但誰都聽得出他話里的意思。
帳內氣氛重新活躍起來,充滿了劫后余生般的輕松和對主帥算無遺策的欽佩。然而,就在眾將以為此事已了,準備再次開懷暢飲之時,帥位上的簡宇卻輕輕抬手,示意眾人稍安勿躁。
他臉上那抹高深莫測的笑容并未消散,反而愈發濃郁,如同一位技藝高超的棋手,在落下一枚關鍵棋子后,正準備布下更精妙的后續手段。
“諸位,”簡宇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將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間拉回。他好整以暇地用指尖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案幾表面,發出篤篤的輕響,仿佛在敲打著眾人好奇的心弦。“方才所,不過是順勢而為,借力打力。但,若僅僅如此,似乎還有些……不夠滋味。”
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一張張疑惑中帶著期待的臉,最后落在剛剛起身、仍有些暈乎乎的樊稠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狡黠的弧度:“樊將軍,你說,那韓遂如今勢單力薄,狼狽逃回,面對實力受損遠小于他的馬騰,心中會作何感想?是感激馬騰收留,還是……疑懼馬騰會趁機吞并他最后的根基?”
樊稠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努力思考著,笨拙地回答:“回丞相,那韓文約……心眼兒比馬蜂窩還多!吃了這么大的虧,丟了這么多人馬,他肯定……肯定怕馬騰落井下石!”
“不錯!”簡宇贊許地點點頭,隨即又拋出一個問題,目光卻看向帳內所有將領,“那么,馬騰見到如此狼狽、幾乎成了光桿司令的韓遂,又會如何想?是會毫無芥蒂地與他共享殘兵敗將,還是……會懷疑韓遂為何能獨自從我天羅地網中逃脫?畢竟,連龐德這樣的猛將都被生擒活捉,他韓文約,憑什么能毫發無傷地回去?”
這個問題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第二塊石子,激起了更深的漣漪。眾將聞,先是愣住,隨即眼中紛紛爆發出精光!張遼若有所思地撫摸著下巴,麹義眼中閃過一絲明悟,連賈詡也微微抬了抬眼皮,看向簡宇的目光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嘆。
簡宇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他不再賣關子,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幾分,卻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力,仿佛在分享一個足以顛覆戰局的秘密:“既然他們彼此猜忌的種子已經種下,那我們何不再給它澆點水,施點肥,讓它長得更快些呢?”
他頓了頓,環視全場,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們不妨……就讓這謠,飛一會兒。”
“謠?”眾將屏息凝神。
“對,謠。”簡宇的笑容變得有些冷冽,又帶著智珠在握的從容,“我們就派人,在西涼殘軍可能流竄的地方,尤其是馬騰勢力范圍內,悄悄散播消息。就說——韓遂韓文約,經此一敗,已然心灰意冷。他見馬騰勢大,自己損兵折將,在聯軍中地位不保,更畏懼孤的天威,深知頑抗只有死路一條。”
他故意放慢語速,讓每個字都重重砸在眾人心上:“于是,韓遂在亂軍之中,秘密遣心腹與朕聯絡,表示愿意歸順朝廷,戴罪立功,甘為內應。而樊稠將軍之所以在陣前網開一面,放他離去,正是因為他已是我朝廷的人了!是孤,親口下令放他回去,以便日后里應外合,一舉平定西涼!”
“至于孤為何不殺樊稠,反而厚賞?”簡宇輕笑一聲,目光掃過目瞪口呆的樊稠,“這豈不是最好的證明?若樊稠真是縱敵,孤豈能容他?正因為他是在執行孤的密令,配合韓遂這步暗棋,孤才要重賞他,以安韓遂之心,也向天下表明,順我者昌!”
這番話說出,整個中軍大帳內,徹底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如果說剛才簡宇點破樊稠無意中制造了離間機會,是讓眾人恍然大悟,那么此刻他親自編織出的這個“謠陷阱”,則讓所有將領,包括賈詡這樣的老謀深算之輩,都感到一股寒意從脊背直沖頭頂!
這計策……太毒了!也太妙了!
這已不僅僅是利用既成的裂痕,而是主動地、惡意地往那裂痕里灌入致命的毒藥!一旦這個謠傳入馬騰耳中,結合韓遂詭異“無損”地逃脫、樊稠被“重賞”的“事實”,馬騰會怎么想?
他還會相信韓遂嗎?他會不會認為韓遂早已和朝廷暗通款曲,甚至此戰的慘敗都是韓遂與朝廷勾結的結果?是為了削弱他馬騰的實力?到時候,根本不需要漢軍再動一刀一槍,西涼殘部內部自己就會先殺個你死我活!
寂靜持續了足足有十息的時間。然后,如同堤壩決口,帳內轟然炸開!
“高!丞相此計,實在是高啊!”麹義第一個擊掌贊嘆,他性格直率,此刻滿臉都是對簡宇智謀的由衷敬佩,“如此一來,馬騰和韓遂必生嫌隙,甚至可能自相殘殺!我等便可坐收漁利!”
張遼深吸一口氣,沉穩如他,眼中也閃爍著震撼的光芒,他起身拱手,語氣無比鄭重:“丞相深謀遠慮,洞悉人心,文遠拜服!此謠若成,勝過十萬雄兵!”
華雄更是興奮地直搓手,哇哇大叫:“哈哈哈!妙極了!讓那兩個老小子狗咬狗去!看他們還敢不敢跟丞相作對!”
其他將領也紛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無不面露狂喜和嘆服之色,交頭接耳,贊嘆之聲不絕于耳。
就連樊稠,也徹底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竅,他想到自己不僅無罪,反而要成為這精妙計策中的一個重要“道具”,一種混雜著后怕、慶幸與荒誕的感覺涌上心頭,讓他站在那里,只知道傻笑,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賈詡微微頷首,終于開口,聲音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丞相此計,攻心為上,不戰而屈人之兵,實乃上策。馬騰、韓遂,休矣。”
面對帳內如潮的贊譽,簡宇臉上的笑容卻依舊淡然。他輕輕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安靜。當帳內重新安靜下來后,他目光掃過一張張因興奮而泛紅的臉龐,語氣平和,甚至帶著一絲謙遜,說道:
“諸位,且慢夸贊。此計雖看似精妙,但也只是紙上談兵罷了。若沒有諸位將軍在渭水之畔浴血奮戰,沒有將士們舍生忘死,擊潰西涼十萬大軍,打得他們聞風喪膽,這謠即便散播出去,也不過是個笑話,無人會信。”
他端起酒爵,站起身來,目光真誠地看向麾下眾將:“一切的謀略,都建立在諸位和全軍將士用性命拼殺出來的勝局基礎之上。沒有這場大勝,沒有各位的勇武,我簡宇縱有千般計謀,也只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而已。”
他這番話,說得誠懇無比,既點明了勝利的根本在于將士用命,又巧妙地撫慰了剛才在智謀上被比下去的眾將之心,給了他們一個堅實的臺階。
眾將聞,心中頓時涌起一股暖流。是啊,丞相智謀再高,若沒有他們拼死作戰,一切都是空談。丞相不僅不居功,反而將功勞歸于他們,這是何等的胸懷!一時間,感激、敬佩、誓死效忠的情緒在每個人心中激蕩。
以麹義、張遼為首,眾將齊齊起身,端起酒爵,面向簡宇,轟然拜倒,聲震營帳:
“丞相英明!末將等愿誓死效忠,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愿為丞相前驅,掃平不臣!”
“丞相萬歲!”
簡宇看著帳下沉浸在狂熱崇拜中的將領們,嘴角那抹不易察覺的微笑更深了。他高舉酒爵,朗聲道:“好!來,滿飲此杯!為今日之大捷,為明日之平定西涼,也為……我等同袍之義,君臣之誼!”
“干!”
觥籌交錯,歡聲雷動,慶功宴的氣氛在這一刻達到了真正的。而一條惡毒的謠,也即將隨著勝利的凱歌,悄無聲息地射向遠方那群驚弓之鳥。帳內的溫暖與喧囂,與帳外寒夜里可能掀起的腥風血雨,形成了無比鮮明的對比。
慶功宴的喧囂逐漸散去,眾將帶著微醺的醉意和對明日戰事的憧憬,各自返回營寨整頓兵馬。中軍大帳內,燭火依舊通明,卻只剩下簡宇一人獨坐帥位。案幾上杯盤狼藉,殘留著盛宴的痕跡,與帳外漸起的夜風呼嘯聲交織,襯得帳內愈發空曠寂靜。
簡宇臉上的醉意早已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冷靜。他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目光落在搖曳的燭火上,深邃的眼眸中映照著跳動的火焰,似乎在反復推敲著方才定下的計策。他深知,一條看似精妙的計謀,若考慮不周,反而可能引火燒身。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親衛低聲稟報:“丞相,賈詡先生求見。”
“請文和進來。”簡宇收回目光,坐直了身體,臉上恢復了一貫的從容。
帳簾掀開,賈詡緩步而入。他依舊穿著那身略顯樸素的文士袍,在滿帳酒氣與殘羹的映襯下,更顯其超然物外。他步伐從容,來到帳中,對著簡宇微微躬身行禮:“丞相。”
“文和來了,坐。”簡宇指了指下首的坐席,語氣平和,“方才宴席之上,人多口雜,有些話不便深談。此刻喚你前來,是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他親手執起溫在炭火上的酒壺,為賈詡斟了一杯熱酒,推到他面前,目光坦誠而銳利,“關于孤方才提出的,散播謠離間馬騰韓遂之計,文和以為如何?不必拘束,更無需虛奉承,孤要聽的是實話。”
賈詡雙手接過酒杯,并未立刻飲用。他抬起眼,昏黃的燭光下,他那張總是波瀾不驚的臉上,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在斟酌詞句。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丞相深謀遠慮,洞察人心,此計直指馬韓二人嫌隙之根本,可謂精妙絕倫。若能順利施行,西涼內部必生變亂,于我大軍而,確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這番話聽起來依舊是贊譽,但簡宇敏銳地捕捉到了賈詡語氣中那一絲極細微的遲疑,以及他并未像其他將領那樣直接斷“必勝”或“萬全”。簡宇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看著賈詡,等待著他真正的“但是”。
賈詡迎著簡宇的目光,知道自己的這點心思瞞不過對方。他輕輕將酒杯放回案幾,手指摩挲著溫熱的杯壁,終于抬眸,眼中閃爍著老辣而謹慎的光芒:“只是……詡竊以為,此計雖妙,卻有一處關節,或需丞相再作思量。”
“哦?何處關節?”簡宇身體微微前傾,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知道,賈詡的“思量”,往往直指問題的核心。
賈詡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剖析局勢的冷靜:“丞相此計,旨在加劇馬騰對韓遂的猜忌,以及韓遂因勢弱而產生的怨懟。此計成功,確能令他們相互提防,甚至摩擦不斷。然而……”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詡所慮者,在于‘度’的把握。”
“度?”簡宇重復了這個字,若有所思。
“正是。”賈詡頷首,“馬騰其人,性格剛猛,絕非優柔寡斷之輩。若謠傳入其耳中,結合韓遂勢力大損、獨自逃回之事實,以及樊稠將軍被‘重賞’之表象,馬騰盛怒之下,是否會選擇最直接、最徹底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內患’?”
簡宇的眼神微微一凝,示意賈詡繼續說下去。
賈詡繼續分析,語速平緩卻字字清晰:“換之,馬騰若認為韓遂已與朝廷勾結,且韓遂如今實力孱弱,他是否會干脆利落地以‘通敵’之名,直接發兵,將韓遂及其殘部一舉殲滅,吞并其最后的人馬地盤,以絕后患?”
他抬起眼,目光直視簡宇:“若果真如此,則我計雖成,卻可能促成西涼殘余勢力以一種我們不希望看到的方式完成整合。屆時,我們要面對的,將是一個清除了內部最大不穩定因素、由馬騰獨掌大權、雖經敗績但內部或許更為統一的西涼。馬超之勇,閻行之悍,加上馬騰在羌人中的威望,若其內部再無韓遂掣肘,擰成一股繩來對抗朝廷,其棘手程度,恐怕比現在這個相互猜忌的聯盟,猶有過之。”
帳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燭火噼啪作響。賈詡的分析,像一盆冷水,悄無聲息地澆在了方才那團樂觀的火焰上,雖然未曾完全熄滅它,卻讓它搖曳不定,顯露出了潛在的風險。
簡宇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揉著眉心,陷入了深思。賈詡所,并非危聳聽,而是極有可能發生的情況。他之前的計策,重點在于“亂”,在于讓西涼內部持續失血。但賈詡點出的,是“亂”可能導向的另一種結果——“快速統一”。這確實背離了他的初衷。
半晌,簡宇緩緩放下手,眼中重新凝聚起銳利的光芒,他看向賈詡,非但沒有不悅,反而露出一絲贊許的笑容:“文和所,一針見血,深得朕心。是孤考慮欠周了,只想著如何讓他們亂,卻未深思亂后之局可能失控。”
他站起身,在帥案后踱了兩步,玄袍曳地,身姿挺拔:“如此說來,這謠不僅要放,還要放得巧妙。既要讓馬騰對韓遂疑心重重,寢食難安,又不能讓他覺得有十足把握和必要立刻動手清除韓遂。這其中的火候,需要精心拿捏。”
簡宇深邃的目光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賈詡提出的“度”的難題,確實切中了要害。他緩緩踱步,玄色袍角在燭光映照下流轉著幽暗的光澤。帳內安靜,只有他沉穩的腳步聲和燭火輕微的噼啪聲。
“文和所極是。”簡宇停下腳步,轉身面向賈詡,臉上帶著虛心求教的神情,“既要讓他們亂,又不能讓他們亂中求統,這其中的平衡,殊為不易。文和既然看出了此節,想必心中已有計較?不知有何良策,可解此局?”
賈詡聞,臉上那慣常的古井無波,終于泛起了一絲極淡的、近乎狡黠的笑意。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微微躬身,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老辣:“丞相明鑒。離間之計,最高境界,莫過于讓其雙方皆疑,而非一方獨疑。若只馬騰疑韓遂,韓遂或可辯解,或可屈服,終有轉圜余地。但若讓韓遂也同樣疑懼馬騰,則嫌隙自成溝壑,再難彌合。”
他抬起眼,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大帳門口的方向,那里似乎還隱約殘留著不久前趙云被夏侯輕衣揪著耳朵拖走時的些許動靜。“要讓韓遂也深信馬騰已存異心,甚至已與朝廷暗通,我們眼前,不正有現成的‘佐證’么?”
簡宇順著賈詡的目光望向帳外,夜色深沉,但遠處似乎還能聽到一絲極輕微的、屬于夏侯輕衣的嬌叱和趙云無奈的告饒聲。他何等聰明,立刻捕捉到了賈詡話中的深意,眼中精光一閃,嘴角也不由自主地開始上揚。
賈詡見簡宇已然會意,便不再賣關子,他伸出兩根手指,姿態從容,仿佛在指點江山,卻又將聲音壓得更低,確保只有他們兩人能聽清:“丞相請看,這‘佐證’,一在帳外,一在帳內。”
他先指向帳外:“方才,趙子龍將軍因陣前放走馬騰之女馬云祿,而被夏侯將軍……嗯,‘請’去理論了。”
賈詡的措辭十分含蓄,但意思卻明確無比:“此事,營中不少將士皆已目睹。子龍將軍武藝超群,用兵如神,若非有極其特殊的緣由,怎會在兩軍陣前,對一敵將之女如此‘手下留情’,甚至不惜事后被同僚揶揄、被……嗯,‘家法’處置?”
賈詡的話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幽默,但眼神卻冷靜如冰:“若我們將此事,稍加‘潤色’,傳入西涼。就說,趙云將軍之所以放走馬云祿,并非單純憐香惜玉,實是因為馬騰為求自保,已暗中與朝廷聯絡,甚至有意將其女馬云祿許配給趙云將軍,以結秦晉之好,作為歸順的誠意與紐帶。而趙云將軍放人,正是此密約的一部分!否則,如何解釋武藝高強的趙子龍,會對一個敵將之女網開一面,且丞相您對此事不罰反隱有縱容?”
簡宇聽到這里,臉上已然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容。這計策堪稱毒辣!將趙云的個人情感糾葛巧妙包裝成政治聯姻的陰謀,直接戳中韓遂最敏感的神經。若韓遂得知此“消息”,再回想馬騰突圍時趙云部“恰到好處”的“攔截不力”,他還會相信馬騰是清白的嗎?
他只會認為,馬騰早已和簡宇勾結,甚至可能以此戰為投名狀,要犧牲他韓遂來換取簡宇的信任和榮華富貴!
賈詡頓了頓,觀察了一下簡宇的神色,見其并無異議,便又將手指虛點向大帳后方囚禁俘虜的方向:“此其一也,在帳外。其二,便在帳內,或者說,在營內。”
他的聲音更加低沉:“龐德龐令明,乃馬騰麾下頭號猛將,忠心耿耿,此戰被丞相生擒。如今正囚于后營。丞相可下令,對龐德予以厚待,不僅不予虐待,反而賜予酒食,延醫診治,甚至……可讓軍中醫匠為其療傷時,‘無意間’透露丞相對其勇武的欣賞,以及……招攬之意。”
賈詡的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同時,我們需‘不小心’讓可能潛伏在營中的西涼細作,或是故意放回的俘虜,將龐德受厚待的消息帶回。韓遂得知后,會如何想?他會相信龐德是寧死不屈的忠臣,還是會更傾向于懷疑——連馬騰最倚重的大將都已受朝廷厚待,馬騰本人是否早已暗通曲款?否則,為何龐德被擒后非但沒有受辱,反而被禮遇有加?這難道不是馬騰與朝廷已有默契的又一明證?”
“妙!妙極了!”簡宇忍不住撫掌輕贊,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賈詡這一手“雙向離間”,簡直是將人性的猜疑鏈利用到了巔峰!一邊用“趙云與馬云祿”的緋聞(哪怕是強加的)讓韓遂疑心馬騰為保全家底而私下媾和;另一邊又用“厚待龐德”的舉動,暗示馬騰的核心部將可能都已“變節”,進一步加深韓遂的孤立感和危機感。
如此一來,馬騰和韓遂之間將不再是單方面的猜忌,而是陷入了徹底的“囚徒困境”。雙方都會認為對方已經背叛,任何解釋都將是蒼白的。他們不僅無法聯合,甚至會互相提防,互相攻擊,都生怕被對方“賣了”。西涼殘余勢力的內耗將不可避免,并且會迅速升級,再難給馬騰快速整合統一的機會。
簡宇與賈詡對視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了然于胸的笑意。所有的謀劃都已在不中清晰無比,無需再多細節。簡宇重重一拍賈詡的肩膀,力道顯示出他內心的激賞:“文和啊文和,真乃吾之陳平!此雙管齊下之計,馬騰、韓遂休矣!”
賈詡微微躬身,謙遜地回應:“丞相謬贊。此不過順勢而為,借力打力罷了。具體行事,詡自會安排妥當,必使流如風,無跡可尋,卻又能精準傳入該聽的人耳中。”
“好!此事便全權交由文和你去辦。”簡宇點頭,他對賈詡辦事的老辣和周密極為放心。
計議已定,兩人心照不宣,都不再就此事多。賈詡拱手告退,身影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帳外的夜色之中,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去布置那張無形卻致命的羅網。
簡宇獨自立于帳中,望著賈詡離去的方向,又側耳聽了聽遠處早已消失的“家暴”動靜,最終將目光投向后方囚營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自信的弧度。
夜還很長,而一場兵不血刃、卻更為殘酷的戰爭,才剛剛開始。他仿佛已經看到,西涼的土地上,因猜忌而燃起的烽火,即將燎原。
夜色如墨,漢軍大營除了巡夜士卒整齊的腳步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馬嘶,一片沉寂。中軍大帳旁的偏帳內,燈火通明,卻透著一股壓抑的氣息。這里被臨時改成了關押重要俘虜的處所,帳外守衛森嚴,甲士按刀而立,神情肅穆。
帳內陳設簡單,只有一榻、一案、一燈。龐德坐在榻沿,身上的鎧甲已被卸去,只著一件沾著血污和塵土的單衣。他雙手被牛筋索縛在身前,雖未上重鐐,但活動已然受限。
燭光映照著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剛毅的面龐此刻顯得有些蒼白,嘴唇因干涸而裂開細小的口子,赤紅的雙眼雖然依舊帶著不屈的怒火,但深處卻難掩戰敗被擒的頹唐與疲憊。
他挺直脊梁,目光低垂,死死盯著地面的一處污漬,仿佛要將那里燒出兩個洞來,對帳內的一切,包括剛剛進來的簡宇,都采取一種徹底的漠視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