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茍穿著半截襖,蹲在院子里拿沸水捋雞毛……
宅子不大,是面街南向的四開間廂樓,推門進來便是中庭。廂樓后是座三分之一畝大小的小園子,整出一片地夯實了,堆放了些石鎖等練力的物什,角落里給竹籬圍出一小片菜畦,還有一眼石井。
宅子里兩名仆婦都告了假回鄉下過年去了;今天無需到東衙守值,張茍得閑,卻給支使來做殺雞宰鵝的事情,蹲在井邊上殺雞燙雞毛,搞得井臺上雞血淋漓、一地雞毛。
院墻外人聲鼎沸、鑼鼓聲響,不管外府縣戰禍離亂不休、民生涂炭,崇州城里雖說沒有太多的奢華氣息,卻是難得的太平氣象。
張茍當了指揮參軍,月銀有八兩。
家里兒女四人,妻妾二人,加上老爹、老娘以及投靠來的妻弟一家四口、小妾的老娘及幼弟,加上請來幫傭的兩名仆婦,每月八兩銀要養活十八口人,也有些窘迫。
好在軍司府對吏員武官的家屬,每月都按人頭定量平價供給米糧油鹽、布匹及果蔬魚肉等物資,也就能應付過去。不然到市面上吃十二錢一斤的米面,怕是到年底連家人扯一身新衣裳都困難。
“哎喲喲,這下等賤活怎么讓姐夫來做,阿珠婆子死哪里去了?”
張茍抬頭見小舅子從跨門進來,站在那里說風涼話,卻不過來搭手幫忙,也不理會他,拿起剔骨刀,在井石上磨了兩下,便將雞肚子剖開,掏腸除臟的做起來。
“按說姐夫是做將軍的人了,只是這棟破樓做將軍府邸也太寒酸了,到底是淮東不重視姐夫你。想當年我在江寧城里攬活時,不要說將軍了,便是將軍府前的看門人,家里的宅院都要比這闊綽!”
“哪這么廢話!”張茍抬頭盯著小舅子一眼,冷聲說道,“淮東哪個將官敢喝兵血,先想著自己的腦袋能不能保住!你在宅子里白吃白喝也有三個月了,我看在你姐的面上,待你也不薄。過了年節,給我滾出去,我這宅子就夠寬敞了!”
心知張茍是滿手血腥的人物,小舅子臉僵在那里,不敢還嘴。
張茍、陳漬等人,與其他淮東軍的將領都有相類似的經歷,多是從社會的最底層廝殺、拼搏上來。身上俱有一種傲氣,看不慣沒本事、只會拍須溜馬、動不動在背后張嘴說閑話的人,這也是他們這類人,常常斗不過小人的緣故。他們清楚傳統鎮府軍的弊端在哪里,且不說張茍還掌握不到兵權,且不說淮東軍的后勤管理要比傳統的鎮府軍嚴格得多,便是換了有機會,叫張茍喝兵血、克扣部眾的錢餉,他也過不了自己一關。
再說張茍過慣了艱苦日子,每日只巴不得桌上有一碗紅燒肉,換了其他山珍海味,他還嫌味道淡如枯草;恨不能整日將鎧甲穿在身上,哪里穿得慣綢羅錦緞?
張茍只覺得小舅子在眼前礙事,揮手讓他離遠一些——這會兒前庭門給人扣得砰砰直響,張茍只當衙門有什么事喚他過去,拿了布巾擦了擦,往前庭走去,卻見陳漬闖似的走了進來。
從九月以下來,就輪番對浙南、閩東沿海進擾襲。頻繁出戰,無論是水營還是步營,都會有傷亡——陳漬率部在浙南打了兩個多月,這回撤回崇州進行休整,張茍便要陳漬到家里吃年夜飯。
“這天時還早,你怎么這么早就回城了?”張茍問道。
“桿爺要給押來崇城了,”陳漬臉色陰沉的說道,“這回怕是腦袋難保了!”
張茍駭然色變,滿心疑惑,也忍著先不問,先沉著臉將院子里的家人都趕回屋去,才問陳漬:“桿爺在睢寧當指揮使好好的,怎么會給押來崇城?”
“桿爺把睢寧弄丟了……”陳漬說道。
“什么!”張茍沒想到陳漬跑來張口說出的竟是這個消息,令他愣怔了片餉,都說不出一個字來,恨恨的說道,“睢寧丟就丟了,他來崇城送死做什么?”
“你知道是大小姐奪了城?”陳漬問道,“不僅睢寧,連宿豫也一并丟了!”
張茍急得直跺腳,說道:“這有什么難猜的,不是大小姐奪城,睢寧、宿豫有哪么容易丟,還能讓崇州一點都覺察不到?桿爺也不是頭一天帶兵!”張茍說道,“桿爺既然輕易將兩城送給大小姐,壞了淮東在淮北的形勢,他跑到崇州來負荊請罪,算哪門子事?”
“桿爺是怕連累我們,才自個兒跑到泗陽投監的。徐刀子快馬跑來找我,求我保桿爺一命,我能有什么辦法?只能趕來找你商量,”陳漬焦急的說道,“桿爺正在押來崇城的路上,怕是明后天才會進城了,你說現在怎么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