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著濕泥的舊布鞋向前挪動了半步,停在被雨水泡軟的墓土邊緣。一只骨節分明、布滿老繭的手從舊布褂的袖口里伸出來。那手異常穩定,沒有絲毫顫抖。拇指和食指精準地捻起一小撮被雨水浸透、顏色深沉的濕泥,動作熟練得如同一個老農在查看墑情。
他將那點濕泥湊到斗笠下的鼻端,極其輕微地嗅了嗅。動作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然后,他粗糙的手指捻動了一下那撮泥土,任由它從指間簌簌落下,重新融入泥濘的地面。
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地、將目光投向了依舊跪在泥水里、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王二狗身上。那目光透過雨幕和斗笠的陰影,沉甸甸的,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后生,”一個略顯蒼老、卻異常清晰平穩的聲音響起,穿透了嘩嘩的雨聲,如同幽谷里敲響的磐石,直接落在王二狗和云清朗的心上。那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風雨的喧囂。
“掘墳人,帶走的不是死人。”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有意無意地掃過地上那堆被雨水沖刷得更加顯眼的白瓷藥瓶碎片。
“是活人的念想。”
最后兩個字,他說得異常清晰。那聲音里沒有同情,沒有安慰,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和一絲難以喻的、冰冷的了然。
王二狗一直僵硬如石的身體,在聽到“掘墳人”三個字時,猛地一震!他如同被電流擊中,霍然抬起頭!那張被雨水和泥污糊滿的臉上,赤紅的雙眼猛地爆射出駭人的兇光,如同瀕死的野獸看到了最后的獵物!滔天的恨意和殺意瞬間爆發!
“你知道?!”王二狗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他猛地從泥水里掙扎著想站起來,撲向那個撐傘人,“是誰?!告訴我!他們在哪?!我宰了他們!!”
云清朗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按住幾乎要暴起的王二狗,低吼道:“二狗!冷靜!”
那撐傘的老人對撲面而來的瘋狂殺意恍若未覺。斗笠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微微搖了搖頭,幅度很小。
“冤有頭,債有主。但債主在暗,你在明。憑你這點血氣,撲上去,不過多添一具無名尸。”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精準地刺破了王二狗那虛妄的憤怒泡沫,“連自己護不住,拿什么去護先人遺物?拿什么…去討債?”
這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王二狗的心口!他掙扎的動作瞬間僵住了,眼中的瘋狂像是被凍結,隨即裂開無數道縫隙,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痛苦和絕望。是啊,連阿婆最后的安寧都護不住,連她墳頭的一抔土都守不了,自己算什么?憤怒?仇恨?在這鐵一般的事實面前,顯得那么蒼白可笑!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幾乎將他徹底淹沒。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身體晃了晃,要不是云清朗死死架住,幾乎要重新癱軟下去。
老人不再看王二狗,斗笠微微轉動,那沉靜的目光落在了云清朗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深處。
“你呢?”老人問,聲音聽不出情緒,“你師弟想沖上去送死。你想的,又是什么?”
云清朗迎著那穿透雨幕的目光,感覺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雨水冰冷,卻澆不滅他此刻心中的混亂與冰冷。退?怎么甘心!進?拿什么進?那x光片上非人的恐怖,陳默口中地獄般的訓練,還有眼前這被掘開的墳墓…巨大的迷霧籠罩著他們,敵人如同藏在黑暗中的鬼魅,無處不在,卻又無跡可尋。
他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聲音因為寒冷和內心的掙扎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們…我們退過了!聽陳默的,撤了!可結果呢?”他指著那黑洞洞的墓穴,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悲憤,“退一步,換來的是這個!阿婆死了都不得安寧!我們還能退到哪里去?!”
“退?”老人斗笠下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奇異,仿佛聽到了一個極其荒謬的詞語,“誰告訴你們,退就是認輸?”
他手中的油紙傘微微前傾,傘沿滴落的雨水形成的水簾,正好指向那被掘開的、如同深淵入口的墓穴。
“有些路,退一步,”老人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而有力,像古寺的晨鐘,敲打在兩人被暴雨和憤怒沖刷得一片狼藉的心上,“不是為了逃。”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穿透雨幕:
“是為了看得更清。”
“是為了把拳頭,收回來。”
云清朗和王二狗渾身劇震!如同黑暗中驟然劃過的一道閃電!不是為了逃…是為了看得更清…是為了把拳頭收回來…這幾句話,像帶著某種奇特的韻律和力量,狠狠地撞開了他們被憤怒和絕望堵塞的思維!
老人微微抬起了頭,斗笠的陰影向上掀開了一絲縫隙。云清朗和王二狗終于看清了斗笠下的那雙眼睛。
那絕不是一雙屬于普通老人的眼睛。眼眶深邃,眼珠是近乎純黑的顏色,卻并非渾濁,反而異常清澈銳利。里面沒有渾濁的暮氣,只有一種沉淀了無數時光、洞悉世情后淬煉出的冰冷沉靜。那目光像深潭,表面平靜無波,深處卻仿佛潛藏著能吞噬一切的旋渦和歷經千錘百煉的鋒芒。目光掃過他們,如同實質的冰針,刺得兩人皮膚生疼,瞬間洞穿了他們所有虛張聲勢的憤怒和脆弱無力的偽裝。
“恨,燒不穿鐵幕。怒,填不平深溝。”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恢復了之前的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砧般的力量,“想學點真本事,把該討的債,連本帶利討回來嗎?”
他微微停頓,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在云清朗和王二狗臉上緩慢掃過,似乎在衡量著什么。密集的雨點敲打在破舊的油紙傘面上,發出沉悶而急促的聲響,如同戰鼓擂動。
“想學真本事,”老人的聲音不高,卻像淬火的鋼鐵投入冰水,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冰冷的誘惑,“把該討的債,連本帶利討回來嗎?”
暴雨如注,荒墳寂寂。冰冷的雨水順著云清朗的額發、臉頰不斷淌下,刺骨的寒意早已浸透骨髓,卻遠不及此刻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老人的話,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戳進他混亂的腦海。
退?不是為了逃?
是為了看得更清?
是為了把拳頭收回來?
這些字句在他腦中瘋狂碰撞,粉碎著之前被憤怒和絕望填塞的認知。那x光片上非人的恐怖陰影,陳默口中煉獄般的訓練煎熬,還有眼前這被掘開的、如同大地無聲嘲弄的墓穴…所有的屈辱、恐懼和不甘,此刻被老人的話強行扭轉、淬煉,指向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一股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東西,猛地從心口炸開,沖上喉頭!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被雨水泡得發白的傷口再次崩裂,刺痛尖銳,卻奇異地讓他更加清醒。他霍然抬頭,迎向斗笠下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所有的猶豫和怯懦在這一刻被一種近乎狂暴的決心燒成灰燼!
“學!”云清朗的聲音嘶啞,卻像撕裂雨幕的驚雷,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只要能討債!只要能護住該護的!我學!”
幾乎是同時,他身邊那個一直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癱跪在泥水里的身影,猛地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王二狗像一頭重傷瀕死卻突然嗅到復仇氣息的兇獸,竟硬生生憑借一股蠻勁掙脫了云清朗的攙扶!他雙手撐著冰冷的泥地,沾滿泥污和鮮血的手掌深深陷入濕軟的泥土里,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他猛地仰起頭,雨水瘋狂地沖刷著他那張泥污狼藉的臉,沖刷掉泥漿,露出底下被憤怒和痛苦灼燒得扭曲的五官。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赤紅如血,死死地釘在撐傘老人身上,里面燃燒的不再是之前的瘋狂,而是一種被絕望淬煉后、更加冰冷、更加執拗的火焰!
“學!”王二狗的聲音如同砂輪摩擦生鐵,嘶啞、破裂,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近乎偏執的狠戾,“我要學!學到能親手把他們挖出來!學到能把他們塞回這個坑里!”他沾滿泥血的手指,狠狠地戳向那個被掘開的、如同地獄入口的黑洞洞墓穴!
老人斗笠下的臉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這兩個年輕人靈魂深處的劇烈震蕩和誓,不過是雨打芭蕉的尋常聲響。他那雙深潭般的黑眸,在云清朗和王二狗決絕的臉上緩緩掃過,目光銳利如刀,似乎要剜開皮肉,直探骨髓。雨水順著破舊的油紙傘沿不斷滴落,在他身前形成一道斷斷續續的水簾。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嘩嘩的暴雨聲在天地間轟鳴。
終于,老人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那動作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
“記住你們今天的話。”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像冰冷的鐵塊投入深井,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砸在兩人的心上,“也記住今天的坑。”
他緩緩轉過身,那件打滿補丁的舊布褂子在風雨中紋絲不動。油紙傘微微傾斜,遮住了他大半身形。他沒有招呼,也沒有等待,邁開沾滿濕泥的舊布鞋,一步踏入了茫茫的雨幕之中,方向直指荒坡下那片更深的、被暴雨籠罩的、如同巨獸蟄伏的棚戶區邊緣。
“跟上。”
只有這簡短的兩個字,被風雨撕扯著,清晰地送入了云清朗和王二狗的耳中。
云清朗沒有絲毫猶豫,一把將還跪在泥水里的王二狗用力拽了起來。王二狗的身體晃了晃,雙腿因為長時間的僵跪而麻木刺痛,但他咬緊牙關,甩開云清朗的手,踉蹌著站穩,目光死死鎖住前方那個在雨幕中顯得有些模糊、卻又異常清晰的藏青色背影。那背影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每一步踏出,都異常穩定,仿佛腳下不是濕滑的泥濘,而是堅實的磐石。那背影本身,就像一把藏在破舊鞘中的絕世兇刃,此刻,正將他們引向一個深不可測的、彌漫著鐵銹與血腥氣息的未來。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追了上去,冰冷的雨水澆在身上,卻奇異地感覺不到多少寒意。胸中那團被屈辱和憤怒點燃的火焰,在老人冰冷的話語和決絕的背影引領下,正以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熊熊燃燒。腳下的泥濘冰冷濕滑,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但前方那個在暴雨中穩穩前行的背影,卻像一座移動的燈塔,穿透迷茫與絕望,投下一道幽暗卻無比清晰的光路。
雨水模糊了視線,棚戶區低矮雜亂的輪廓在雨幕中扭曲變形。老人帶著他們穿行在迷宮般的陋巷深處,最終停在了一排幾乎被風雨侵蝕得快要倒塌的低矮土坯房前。最角落的一間,連門板都歪斜著,只用一塊厚重的、沾滿油污的舊氈布勉強擋著風雨。
老人掀開氈布,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陳年鐵銹、礦物粉塵、劣質煙草和某種奇特藥草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云清朗和王二狗跟著彎腰鉆了進去。
里面空間狹小逼仄,光線昏暗。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個燒得通紅的舊鐵匠爐,爐火跳躍著,將老人和兩個闖入者拉長的、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爐子旁邊散亂地堆放著各種云清朗從未見過的、奇形怪狀的工具:有彎曲如蛇的細長鐵鉤,有帶著復雜卡榫和軸承的精巧機關構件,有邊緣被打磨得異常鋒利的弧形薄片,還有一些盛放著各色礦石粉末和刺鼻液體的粗陶罐。墻上掛著幾張繪制著復雜人體經絡和骨骼結構的泛黃舊圖,線條凌厲,旁邊密密麻麻標注著蠅頭小楷,墨跡已經有些模糊。空氣灼熱而沉悶,爐火的光映照著老人斗笠下的半張臉,明暗不定,更添幾分神秘和肅殺。
王二狗的目光如同餓狼,貪婪地掃過墻上那些冰冷陌生的工具,掃過那些線條詭異的圖譜,最后死死定格在老人身上。他胸膛劇烈起伏,沾滿泥血的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指縫間滲出的血水混著雨水滴落在地面的塵土上,暈開一小片暗紅。復仇的毒火在他血管里奔涌,燒得他幾乎失去理智。
“師傅!”他嘶啞地開口,聲音因為極度的渴望和急迫而顫抖,“教我真本事!現在就教!我要最快的法子!最狠的!只要能找到那群王八蛋,把他們挫骨揚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烈的血腥氣。
云清朗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想開口勸阻這明顯不合時宜的急躁,卻被老人一個極其輕微的手勢止住了。
老人緩緩摘下頭上那頂濕漉漉的舊斗笠,露出一頭夾雜著大量銀絲、卻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灰白短發。他沒有看王二狗,而是走到那個燒得通紅的鐵匠爐旁,拿起一把沉重的鐵鉗,從爐膛里夾出一塊燒得白熾、形狀不規則的鐵塊。刺目的光芒瞬間照亮了他布滿深刻皺紋、如同刀劈斧鑿般的側臉。
他看也不看,手腕一抖,那塊燒得滾燙、滋滋作響的白熾鐵塊,竟被他隨意地拋向王二狗!
“接住。”老人的聲音毫無波瀾,平淡得如同吩咐他遞一把鐵錘。
王二狗瞳孔驟然收縮!出于本能,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雙手去接!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團白熾光芒的剎那,一股足以融化皮肉的恐怖熱浪猛地撲面而來!他瞬間驚醒,頭皮炸開,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千鈞一發之際,他猛地縮手,身體狼狽不堪地向后急仰!
嗤——!
燒紅的鐵塊擦著他的指尖掠過,重重地砸在他腳前半尺不到的泥土地面上!一股刺鼻的皮肉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王二狗踉蹌著站穩,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低頭一看,右手食指的指尖一片焦黑,鉆心的劇痛遲了一秒才猛地傳來!他痛得倒吸一口冷氣,臉色煞白。
“最快的法子?”老人這才轉過頭,那雙深潭般的黑眸冷冷地落在王二狗驚魂未定、又因劇痛而扭曲的臉上。爐火跳躍的光芒映在他眼中,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就是找死。”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王二狗那顆被復仇之火灼燒得滾燙的心上。
“連一塊燒紅的鐵都接不住,”老人手中的鐵鉗隨意地指向地上那塊迅速變暗、冒著青煙的鐵塊,又指向王二狗被燙傷的手指,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也配談‘挫骨揚灰’?拿什么去‘灰’?用你的骨頭渣子嗎?”
王二狗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羞辱、劇痛和巨大的挫敗感交織在一起,讓他渾身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死死盯著地上那塊變暗的鐵塊,又看看自己焦黑的指尖,一股冰冷的絕望感再次攫住了他。
老人不再理會他,目光轉向一旁沉默的云清朗。那目光依舊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他所有的想法。
“你呢?”老人問,“你也急著想學‘最快’的?”
云清朗迎著那穿透性的目光,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都暴露在那冰冷的審視之下。他深吸了一口氣,狹小屋子里灼熱而渾濁的空氣涌入肺腑。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地上那塊還在冒煙的鐵塊,不去看二狗痛苦屈辱的表情。他想起撤退時陳默那聲如釋重負的嘆息,想起車上那些冰湖、斷骨、彈片的地獄描述,想起陳默口中那個支撐他一次次爬起來的、模糊不清的聲音。他想起那被掘開的墓穴,那碎裂的藥瓶…還有眼前這位神秘老人所說的“退一步,是為了看得更清,是為了把拳頭收回來”…
紛亂的念頭在腦海中激烈碰撞、沉淀。他緩緩地、極其用力地搖了搖頭,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卻帶著一種被痛苦打磨后的清晰:
“不…不急。”云清朗的聲音嘶啞,喉嚨干澀得發痛,他舔了舔被雨水浸得冰冷的嘴唇,“我們…我們連對手是什么都不知道。連自己有幾斤幾兩都沒掂量清楚。”他抬起頭,目光越過跳躍的爐火,直視著老人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面不再有迷茫和急迫,只剩下一種近乎慘烈的清醒和決心。
“請師傅…教我們活下來的本事。”他挺直了被雨水浸透、依舊微微顫抖的脊背,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教我們…看清對手的本事。教我們…能把拳頭真正收回來、再打出去的本事!”
“活下來?”老人斗笠下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奇異,像是聽到了一個熟悉又久遠的詞。他緩緩放下手中的鐵鉗,沉重的鐵器與粗糙的石頭臺面碰撞,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他沒有立刻回應云清朗的請求,那雙深潭般的黑眸在跳躍的爐火映照下,顯得更加幽深難測。目光緩緩掃過云清朗被雨水和泥污浸透、卻強撐著挺直的脊背,掃過王二狗捂著燙傷手指、眼中交織著痛苦、屈辱和不甘的年輕臉龐。
狹小的土屋內,空氣灼熱而凝滯,只有爐火燃燒的噼啪聲和屋外依舊狂暴的雨聲交織成一片壓抑的背景音。
“活下來…”老人低聲重復了一遍,聲音低沉沙啞,像是銹蝕的刀鋒在粗糲的磨石上緩緩拖過。他微微側過頭,視線似乎穿透了低矮的土墻和厚重的雨幕,投向某個遙遠而黑暗的過往。
“活下來,就是本事。”他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深處擠壓出來,帶著鐵銹和血腥的沉重質感,“活下來,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活下來,才能等到…該來的。”他頓住了,沒有說“該來的”是什么,但那未盡的話語里蘊含的冰冷意味,讓云清朗和王二狗的心頭同時一凜。
老人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兩人身上,那審視的、仿佛能稱量靈魂重量的目光,讓云清朗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想學?”老人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穩,卻多了一絲難以喻的、金屬般的冷硬,“那就記住今天的話,記住今天的坑,也記住…”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王二狗焦黑的指尖,又掠過云清朗臉上那道被荊棘劃破、混著泥水的血痕,“…今天的痛。”
他不再多,轉身走向墻角那堆散亂的、奇形怪狀的工具。他彎下腰,從一堆沾滿油污和鐵銹的雜物中,精準地挑出了兩樣東西。
他直起身,走回到跳躍的爐火旁,將手里的東西隨意地扔在兩人腳前布滿灰塵和鐵屑的地面上。
那是兩把短柄的錘子。樣式極其普通,木柄被汗水和油污浸染得發黑,錘頭是常見的八角形,上面布滿了斑駁的銹跡和陳舊的凹痕。看上去,就像是哪個破敗鐵匠鋪里隨手丟棄的、最不值錢的破爛。
“拿著。”老人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明天天亮前,把墻根那堆廢鐵料,”他指了指墻角一堆銹跡斑斑、大小不一、形狀扭曲的鐵疙瘩,“都給我砸成拳頭大小的鐵塊。”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冰冷的鐵水,澆在兩人愕然的臉上:
“用它們。”
云清朗和王二狗同時低頭,看著腳邊那兩把毫不起眼、甚至顯得寒酸的破錘子。冰冷的絕望感再次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用這玩意兒?砸廢鐵?這和報仇雪恨、和學真本事有什么關系?
“砸…鐵塊?”王二狗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質疑和一絲壓抑的憤怒,他猛地抬頭看向老人,焦黑的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師傅!我們不是來學打鐵的!我們要學的是…”
“是什么?”老人猛地截斷他的話,斗笠下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刺穿了王二狗,“學飛檐走壁?學摘葉飛花?還是學那x光片上的鬼東西?”最后幾個字,他說得異常清晰、冰冷,如同重錘!
云清朗和王二狗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x光片!他怎么知道?!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兩人驚恐地看向老人,如同見了鬼魅!那光片是他們心底最深的恐懼和秘密,陳默絕不會外泄!眼前這個神秘莫測的老人…他到底是誰?!
老人對他們的驚駭視若無睹,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波瀾,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他們混亂的腦海:
“你們要學的第一課——”
他緩緩抬起手,布滿老繭的手指,指向那兩把躺在塵土里的破舊鐵錘,再指向墻角那堆沉默的、如同怪獸殘骸般的廢鐵料,最后,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穿透雨幕,似乎再次落回了那片被掘開的荒墳。
“就是明白,有些戰斗,”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金屬般的顫音,清晰地吐出最后幾個字:
“退得越遠——”
“反而離真相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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