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裹挾著濕潤的泥土和腐敗落葉的氣息,沉沉地撲在臉上。云清朗停下腳步,粗重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肺葉都像被砂紙摩擦過。汗珠沿著額角滾落,滑進脖頸,帶來一陣黏膩的涼意。背上那個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此刻仿佛灌滿了沉重的鉛塊,墜得他肩胛骨生疼,每一次抬腳都感覺地面在用力地向下拉扯腳踝。
“師……師兄……”身后傳來王二狗帶著喘的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像是破舊風箱在艱難鼓動,“歇……歇會兒吧……真……真不行了……”
云清朗回頭望去。王二狗那張原本就帶著點鄉土氣的圓臉,此刻漲得通紅,汗水把額前幾縷倔強的頭發黏成一綹綹,緊貼在腦門上。他像條離了水的魚,張著嘴大口呼吸,背上那個只比云清朗小一號的背包,也壓得他微微佝僂著腰。陽光艱難地穿透頭頂層層疊疊、幾乎密不透風的巨大樹冠,吝嗇地灑下幾縷破碎的光斑,在布滿苔蘚和盤虬樹根的地面上投下晃動不安的影子。四周是高聳入云、不知生長了多少個世紀的巨樹,粗壯的枝干上纏繞著蟒蛇般的藤蔓,垂下絲絲縷縷的氣根。空氣濃稠得如同凝固的膠體,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清脆鳥鳴,才讓人意識到這片原始森林并非完全死寂。
進山才第五天,最初踏入這片被稱為“野人嶺”腹地時的興奮和新奇,早已被跋涉的疲憊和這無邊無際、壓抑得令人窒息的綠意消磨殆盡。最初幾天還能見到的野花和開闊溪谷,如同一個遙遠的、褪色的美夢。如今,只有腳下這條幾乎被瘋長的蕨類和灌木徹底吞沒的、時斷時續的羊腸小道,以及四面八方無聲圍攏過來的、厚重得令人絕望的原始密林。
“行,就這兒吧。”云清朗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沙啞,他卸下肩頭沉重的負擔,登山包“咚”地一聲砸在厚實的腐殖層上,激起一小片潮濕的塵埃。他環顧四周,目光所及之處,除了樹,還是樹,巨大的樹冠在頭頂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光線幽暗得如同黃昏提前降臨。“得找水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嚨里火燒火燎。出發前灌滿的兩個大水壺,早已見了底。
王二狗如蒙大赦,幾乎是癱軟著坐倒在自己的背包上,大口喘著氣,連點頭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
云清朗側耳傾聽。萬籟俱寂的森林深處,似乎隱隱傳來一絲極細微的、若有若無的流水聲,像是從極深的地底滲出。他辨別著方向,指了指前方一處地勢明顯更低的洼地:“那邊,好像有水聲。”
洼地比預想的更深,像一個巨大的綠色碗底,碗壁上覆蓋著厚厚一層滑膩的青苔和濕漉漉的蕨類植物。空氣在這里更加沉悶濕熱,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類似蘑菇孢子的土腥味。果然,在洼地最低處,一片裸露的黑色巖壁下方,一汪不大的水潭靜靜地躺在那里。潭水呈現一種奇特的、近乎透明的墨綠色,倒映著頭頂被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水面上漂浮著幾片枯葉和細小的浮萍,潭邊濕滑的泥地上,清晰地印著幾串小巧的、梅花瓣似的爪痕,一直延伸到旁邊的灌木叢深處。
“有動物來過。”云清朗蹲下身,仔細看了看那些爪印,心里閃過一絲警覺,但干渴很快壓倒了這絲疑慮。水是生命線。
“管它呢,渴死了!”王二狗早已迫不及待,幾乎是撲到潭邊,直接用手捧起水就往嘴里送。
“等等!”云清朗急忙制止,“這水看著不清,得處理下!”
“沒事兒師兄,山泉水,甜著呢!”王二狗含糊不清地說著,又貪婪地灌了一大口。
云清朗無奈地搖搖頭,也俯下身,拿出折疊水袋,小心翼翼地避開漂浮物,盡量從水潭中心舀水。水流注入水袋發出細微的“汩汩”聲,在這過分安靜的洼地里顯得格外清晰。他一邊舀水,一邊習慣性地警覺地掃視著四周。濃密的灌木叢在墨綠色的水潭邊緣投下濃重的、不斷搖曳的陰影,像無數潛伏的暗影。一種難以喻的感覺,如同冰冷的蛛絲,悄然爬上他的脊背——太靜了。連剛才還隱約能聽到的幾聲鳥鳴,此刻也徹底消失了。整個洼地,只剩下水袋注水的單調聲響和他們自己粗重的呼吸。
就在他裝滿第二個水袋,準備擰緊蓋子時,一種異樣的聲音,極其微弱地鉆進了他的耳朵。
不是風聲,也不是樹葉摩擦。
那聲音……像是某種極細小的、密集的沙沙聲,又混雜著極其輕微的、壓抑的嗚咽,還有……爪子輕輕刨刮著濕泥或落葉的細碎聲響?若有若無,時斷時續,仿佛是從四面八方、從那些濃密的、深不可測的灌木叢深處同時滲透出來的。
云清朗的動作瞬間僵住了,心臟猛地一縮,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血液似乎在這一刻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刻迅速退潮,留下冰冷的麻木感。他屏住呼吸,側耳極力捕捉那詭異聲音的來源。
聲音似乎更清晰了一些,也更近了。沙沙……嗚……嚓嚓……
不是幻覺。
“二狗……”云清朗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別喝了……有東西……”
“嗯?”王二狗抬起頭,嘴角還掛著水珠,一臉茫然,顯然還沒從缺水的緩解中完全回過神來。他順著云清朗凝重如鐵的目光望向那片將他們半包圍著的、茂密得令人窒息的灌木叢。
就在這一刻,異變陡生!
正對著他們、距離水潭邊緣不過七八米遠的那片濃密灌木叢,毫無征兆地猛烈晃動起來!不是風吹的那種搖曳,而是由內而外、帶著一種急促而兇悍力量的攪動!深綠色的枝葉如同沸騰般翻滾,緊接著,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撕開——
兩點幽綠的光芒,率先刺破了濃密的枝葉縫隙!
那光芒冰冷、銳利,如同淬了毒的針尖,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一種直刺靈魂的兇戾和貪婪。
緊接著,是兩點、四點、十點……數十點!
如同地獄之門驟然開啟,無數雙同樣閃爍著冰冷幽綠光芒的眼睛,從劇烈晃動的灌木叢深處無聲無息地浮現出來!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瞬間便連成一片令人頭皮炸裂的綠色光網,死死地鎖定了水潭邊的兩人!
“媽呀!”王二狗嚇得魂飛魄散,怪叫一聲,手一抖,剛灌滿的水壺“噗通”一聲掉進水潭里,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他連滾帶爬地后退,臉色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云清朗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狐貍!全是狐貍!體型比常見的紅狐要大上一圈,毛色駁雜,深褐、灰黑、暗紅交織,如同披著一身骯臟破舊的苔蘚偽裝。它們從灌木叢中無聲地、極其敏捷地鉆了出來,動作輕靈得如同鬼魅。沒有咆哮,沒有嘶吼,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充滿原始獵殺欲望的沉默。它們的數量……云清朗的瞳孔因極度的驚駭而急劇收縮——視野所及之處,洼地邊緣的灌木叢還在劇烈地晃動,更多的幽綠眼睛如同鬼火般亮起,源源不斷地涌出!上百只?恐怕遠不止!它們以水潭為中心,形成一個不斷收緊的半圓形包圍圈,粗重的、帶著濃烈腥臊味的喘息聲匯成一片低沉壓抑的聲浪,充斥著整個洼地。無數雙幽綠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得如同地獄的磷火。
“操!”云清朗低吼一聲,腎上腺素瘋狂飆升。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恐懼。他猛地拔出一直插在登山包側袋里的開山刀!冰冷的合金刀柄入手,帶來一絲微弱的、聊勝于無的安全感。刀刃在幽暗的光線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他一步跨前,將嚇得幾乎癱軟的王二狗死死擋在自己身后,眼睛死死盯著前方如同潮水般緩緩逼近的狐群,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刀……刀!”王二狗迅速抽出了一把尺寸稍小的叢林刀。
包圍圈在無聲中緩緩收緊。最前排的幾只體型格外壯碩的公狐,齜著慘白鋒利的獠牙,喉嚨里滾動著低沉的、充滿威脅的嗚嚕聲,一步步向前試探。它們油亮的皮毛下,強健的肌肉隨著步伐微微起伏,充滿了爆發性的力量。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野獸腥臊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鐵銹混合著腐肉的怪異氣味。
“背靠背!別慌!別讓它們繞到后面!”云清朗的聲音因為極度緊張而嘶啞變形,他死死盯著正前方一只試探著靠近、體型最大的深褐色公狐,握緊刀柄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汗水瞬間浸濕了掌心。
王二狗“嗯”了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默契地轉過身,背脊緊緊貼上云清朗的后背。兩人如同驚濤駭浪中隨時會傾覆的小舟,背靠著背,面對著洶涌而來的、無聲的綠色獸潮。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們的衣背,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寒意刺骨。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煎熬得如同一個世紀。狐群步步緊逼,包圍圈已經縮小到不足五米。前排的幾只狐貍顯得異常焦躁,爪子不停地刨抓著濕滑的地面,發出刺耳的“嚓嚓”聲,綠油油的眼睛里兇光畢露,似乎隨時都會發起致命的撲擊。
“媽的,拼了!”王二狗突然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恐懼似乎被逼到了極點,轉化成了某種歇斯底里的瘋狂。他猛地從腰間一個鼓鼓囊囊的小皮袋里,掏出了一件與此刻險境格格不入的玩意兒——一把用粗樹枝和強力橡皮筋自制的彈弓!他另一只手飛快地在腳下濕漉漉的泥地里抓了一把石子,也顧不上大小和棱角,手忙腳亂地塞進彈弓的皮兜里。
“你他媽……”云清朗簡直要被這師弟的腦回路氣瘋了,這都什么時候了!彈弓打狐貍?打兔子都嫌費勁!
“嗖——!”
一聲破空尖嘯!
王二狗根本不等云清朗罵完,閉著眼睛,憑著感覺就朝著正前方那只領頭的深褐色巨狐猛地拉開了彈弓!那顆沾著泥巴、帶著棱角的石子,在橡皮筋巨大的回彈力下,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激射而出!
“啪!”
一聲清脆得有些滑稽的撞擊聲。
那顆石子,不偏不倚,正正地砸在了那只深褐色巨狐——顯然是整個龐大狐群首領——的額頭正中央!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狐王被這突如其來的、毫無威脅的攻擊打得微微偏了一下碩大的頭顱。石子在它油光水滑、厚實堅韌的皮毛上連個白印都沒留下,就無力地滾落在地。它那雙幽綠得如同寒潭深水的眼睛,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重新聚焦,死死地鎖定了水潭邊那兩個渺小的人類。那眼神里,先前那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試探徹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種被螻蟻挑釁后的、冰冷徹骨的暴怒和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殺戮欲望!
“嗚嗷——!!!”
一聲凄厲得足以撕裂靈魂的尖嘯,猛地從狐王那布滿森白獠牙的口中爆發出來!那聲音尖銳高亢,帶著一種穿透耳膜的金屬質感,瞬間壓過了洼地里所有的聲音,在濃密的樹冠層下反復回蕩、碰撞!
這聲尖嘯,如同吹響了總攻的號角!
整個狐群,那上百雙幽綠的眼睛,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兇光!低沉的嗚咽和喘息聲在剎那間被一片狂暴的嘶鳴和尖嘯所取代!如同沉寂的火山轟然噴發!無數道矯健的身影,帶著濃烈的腥風,如同決堤的褐色洪流,從四面八方、從每一處灌木的陰影里,以驚人的速度猛撲過來!它們的目標只有一個——水潭邊那兩個膽敢冒犯它們王者的人類!
“完了!”王二狗看著眼前鋪天蓋地般涌來的獸影,腦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連手里的彈弓都忘了拉開。
云清朗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眼前發黑,死亡的陰影如同實質般籠罩下來。他絕望地握緊了開山刀,刀刃的冰冷觸感此刻也帶不來絲毫勇氣。視野里全是跳躍撲擊的獸影,腥風撲面,尖銳的利爪在幽暗的光線下閃著寒光。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最近一只凌空撲來的灰黑色公狐,狠狠一刀劈了過去!
刀鋒撕裂空氣,發出“嗚”的一聲悶響!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
“嗚——嗡——!!!”
一種截然不同的、狂暴到極致的、撕裂一切的巨大轟鳴聲,如同九天雷霆,毫無征兆地、蠻橫無比地從他們頭頂那片密不透風的樹冠層之上,狠狠砸了下來!
這聲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突兀、如此具有毀滅性的穿透力!它粗暴地碾碎了狐群狂野的嘶鳴,震得整個洼地的空氣都在瘋狂顫抖!地面上的積水劇烈地蕩漾起波紋,樹葉如同遭受颶風般簌簌狂落!巨大的聲浪像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云清朗和王二狗的耳膜上,讓他們瞬間失聰,大腦一片嗡鳴!
撲在半空的那只灰黑色公狐,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巨響驚得發出一聲怪異的尖叫,硬生生在空中扭轉身形,狼狽地摔落在地。整個洶涌撲來的狐群,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動作都在剎那間凝固!無數雙兇戾的幽綠眼珠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懼!一種對未知的、壓倒性力量的原始恐懼!
云清朗保持著揮刀劈砍的姿勢,僵硬地抬起頭。
只見頭頂那交織如網的厚重樹冠,被一股無法想象的巨大力量粗暴地撕開了一個巨大的裂口!碎枝殘葉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裂口的中央,一個巨大、猙獰、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黑色物體,正懸停在離樹冠不足十米的空中!它那三片高速旋轉的巨大槳葉,攪動著空氣,發出震耳欲聾、仿佛要撕裂整個世界的恐怖轟鳴!槳葉掀起的狂暴氣流如同實質的風刃,瘋狂地切割著下方的一切,卷起漫天飛舞的斷枝、落葉和塵土!
軍用運輸直升機!巨大的旋翼轟鳴如同死神的咆哮,瞬間主宰了這片原始森林的死寂!
包圍圈最外圍的狐貍最先崩潰,發出驚恐絕望的短促尖叫,如同被滾水燙到一般,夾著尾巴,不顧一切地掉頭就朝密林深處逃竄。恐慌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整個龐大的狐群瞬間炸了鍋!凄厲的嘶鳴響成一片,剛才還氣勢洶洶的野獸們徹底亂了陣腳,互相推擠、踐踏,慌不擇路地四散奔逃,只想逃離這從天而降的鋼鐵怪物。
混亂中,那只額頭挨了一記石子彈弓的深褐色狐王,卻沒有立刻逃竄。它猛地抬頭望向天空的鋼鐵巨獸,那雙幽綠的眼睛里,暴怒被一種極其人性化的、冰冷的審視和深深的忌憚所取代。它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低吼,像是在下達最后的指令。隨即,它猛地一甩頭,不再看水潭邊那兩個幾乎被遺忘的人類,矯健的身影幾個縱躍,便消失在如同綠色幕墻般的密林深處,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隨著它的消失,剩余的狐群更是潰不成軍,眨眼間便逃得干干凈凈,只留下滿地狼藉的爪印和被踩踏得一片泥濘的洼地。
洼地里,只剩下云清朗和王二狗,如同兩尊被雷劈過的泥塑木雕,傻傻地站在原地,仰著頭,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懸停在樹冠裂口、轟鳴不止的鋼鐵巨獸。冰冷的汗水和臉上濺到的泥點混在一起,狼狽不堪。王二狗手里的彈弓早已掉在泥水里,他也渾然不覺。
突然!
“嗖!嗖!嗖!”
數道黑色的繩索,如同毒蛇般從直升機敞開的側艙門中閃電般垂落下來!繩索的末端,幾個全副武裝、身著迷彩作戰服、臉上涂著厚重油彩的身影,如同猿猴般敏捷,雙手快速交替,順著繩索高速滑降而下!他們的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和精準性。
繩索離地面還有三四米時,這些身影便已松手,身體在空中靈活地調整姿態,穩穩地落在地上,落地無聲,如同獵豹般迅捷地半蹲,手中的武器瞬間指向了剛才狐群逃竄的方向——盡管那里此刻只剩下搖曳的枝葉。他們手中的武器造型奇特,槍管粗短,閃爍著啞光的黑色金屬質感,顯然不是發射致命子彈的常規槍械。
“安全!”
“安全!”
“目標驅散!未發現反抗意圖!”
短促、清晰、冷硬如鐵的報告聲在狂暴的引擎轟鳴聲中依舊清晰可辨。
云清朗的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大腦一片混沌。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這些從天而降的戰士,裝備精良,戰術背心上掛滿了各種他不認識的裝備模塊,臉上厚厚的油彩掩蓋了表情,只有一雙雙眼睛銳利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密林。
就在這時,其中一個身影站直了身體,朝著他和王二狗的方向大步走來。這人身材高大挺拔,步履沉穩有力,與其他戰士略有不同,他的肩章在幽暗的光線下似乎反射著更復雜的徽記。他徑直走到兩人面前,距離很近。云清朗能清晰地看到他臉上涂抹的叢林偽裝油彩下,那線條剛硬的下頜輪廓,以及那雙……異常熟悉的眼睛。
那雙眼睛,銳利依舊,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久經沙場的冷冽和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但此刻,眼底深處似乎藏著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喻的情緒波動,像是驚訝,又像是某種沉甸甸的憂慮。
那人抬手,利落地摘下了頭上的戰術頭盔。
一張被汗水、油彩和疲憊刻畫出剛毅線條的臉龐,清晰地暴露在幽暗的光線下。皮膚黝黑粗糙,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緊抿成一條堅毅的直線。這張臉,雖然被硝煙和風霜打磨得更加棱角分明,甚至帶上了幾分陌生的鐵血氣息,但云清朗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陳……陳默?!”云清朗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劇烈地顫抖著,幾乎破了音。他下意識地又后退了半步,仿佛眼前這個全副武裝的鐵血軍人,與他記憶中那個一起被導師罵得狗血淋頭、一起在燒烤攤上吹牛打屁的摯友,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物種。
王二狗更是徹底傻了眼,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眼珠子瞪得溜圓,看看陳默,又看看那架懸停在頭頂、轟鳴聲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在顫動的鋼鐵巨獸,大腦完全宕機。
陳默的目光在云清朗臉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翻涌的情緒復雜得讓云清朗心驚——有久別重逢的震動,有對他們出現在此等絕地的驚愕,但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擔憂。隨即,他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一個介于苦笑和無奈之間的表情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清朗,”陳默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長途奔襲后的疲憊和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感,穿透了直升機引擎的轟鳴,清晰地傳入云清朗耳中,“好久不見,你小子打招呼的方式,還是這么別致。”
他的目光掃過云清朗手中還緊緊握著的、刀口對著前方的開山刀,又瞥了一眼旁邊泥水里王二狗那把可憐兮兮的彈弓,最終落在那張被恐懼和驚愕扭曲的圓臉上。
“還有你,二狗,”陳默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極其淡薄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調侃,但那調侃背后,是更深的凝重,“用彈弓打狐貍……呵,這路子,野得有點不合規矩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瞬間將云清朗和王二狗從極度震驚和劫后余生的茫然狀態中拽了回來。現實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重新涌回四肢百骸。
陳默沒再理會他們倆呆若木雞的反應,迅速側過頭,對著微型喉麥,用簡潔、冰冷、不容置疑的語調下達指令:“‘鷹眼’,保持低空警戒,掃描周邊三公里,重點熱源追蹤。‘鐵砧’,帶兩人,扇形散開,建立臨時防御點,警惕任何生物回潮。‘藥囊’,檢查傷員,處理暴露傷口,動作快!”
代號清晰,指令明確。他身后的幾名戰士如同精密機器上的齒輪,瞬間啟動。“明白!”“收到!”回應聲干脆利落。代號“藥囊”的戰士立刻背著醫療箱大步上前,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云清朗和王二狗裸露在外的皮膚和衣物破損處。
“我們……沒被咬到……”云清朗下意識地回答,聲音還有些發飄。他看著陳默有條不紊地指揮著這支精銳小隊,那份從容不迫、掌控全局的氣勢,與記憶中那個會因為一幅畫沒畫好而跟自己一起在畫室通宵改稿的摯友形象,形成了巨大的、令人恍惚的反差。巨大的轟鳴聲中,他幾乎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陳默點了點頭,似乎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他銳利的目光再次掃過兩人身上沾滿泥污、被荊棘刮破的沖鋒衣和那堆簡陋的、在原始叢林里顯得如此單薄可笑的裝備,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跟我來。”陳默簡意賅,轉身朝著直升機垂落繩索的方向走去,步履沉穩有力。
云清朗和王二狗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茫然、后怕和一種難以喻的、被巨大力量裹挾的順從。兩人默默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陳默身后,腳下是濕滑的泥濘和被狐群踐踏得一片狼藉的植被。
走到一片相對平坦、遠離水潭濕地的林間空地,陳默停下腳步。空地邊緣,代號“鐵砧”的兩名戰士已經迅速建立起一個簡單的防御點,目光警惕地巡視著四周。代號“藥囊”的戰士也跟了過來,打開一個銀色的金屬醫療箱,里面整齊排列著各種藥品和器械。
“藥囊”的動作異常麻利,帶著一種職業性的精準和不容置疑。他先用強力消毒噴霧對著云清朗手臂上幾處被荊棘劃破的滲血傷口嗤嗤噴了幾下,冰涼的藥液刺激得云清朗一哆嗦。接著,又不由分說地掰開王二狗的嘴,用筆形手電筒快速檢查了一下口腔和喉嚨,確認沒有誤食異物或嚴重損傷。整個過程迅速、高效,帶著一種與陳默如出一轍的冷硬風格。
“基礎消毒完成。輕度脫水,體力嚴重透支,無致命傷。”“藥囊”檢查完畢,對著陳默簡意賅地匯報,聲音毫無波瀾。
陳默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回云清朗和王二狗身上。他解下自己背上一個尺寸巨大、鼓鼓囊囊的軍用迷彩背包,那背包看起來極其沉重厚實,表面覆蓋著耐磨的帆布,有著復雜的扣具和掛點。他沒有絲毫猶豫,手臂發力,將背包“咚”地一聲,穩穩地頓在云清朗面前潮濕的泥地上。緊接著,他又從旁邊另一名戰士手中接過一個同樣型號的沉重背包,同樣頓在王二狗腳邊。
兩個碩大的背包,如同兩塊沉重的巖石,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份量感,瞬間占據了云清朗的視線。背包散發出新帆布特有的生澀氣味,混合著淡淡的槍油和汗水的味道。
“補給。”陳默的聲音依舊低沉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省著點,夠你們兩個在這種地方撐三個月。”
“三……三個月?!”王二狗失聲驚呼,眼睛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看著腳邊那個巨大的包。云清朗的心頭也猛地一跳。三個月?在野人嶺這種鬼地方?這背包里的東西……價值難以估量!
“對,三個月。”陳默肯定地重復了一遍,他的目光如同實質,在云清朗和王二狗臉上緩緩掃過,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靈魂深處。他刻意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觀察他們的反應。空地上的氣氛,因為他的停頓而陡然變得凝重起來,連頭頂直升機巨大的轟鳴聲似乎都減弱了幾分。
“東西可以給你們,”陳默終于再次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塊,砸在云清朗的心上,“但有個條件。”
他的目光緊緊鎖住云清朗,那眼神復雜得難以解讀——有關切,有嚴厲,更深處,似乎還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懇求的急迫。
“立刻,調頭,出山!”陳默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回旋的余地,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發號施令的決絕,“沿著你們來的路,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片區域!一刻也不要停留!”
云清朗愣住了。出山?現在?他下意識地看向王二狗,師弟也是一臉錯愕和茫然。他們千辛萬苦深入野人嶺腹地,就是為了尋找師門中的高人。現在……才剛走到這里,就要放棄?就因為一群……狐貍?
“默子,我們……”云清朗試圖開口,喉嚨有些發干,“我們是來找翡翠湖的,我們……”
“沒有翡翠湖!”陳默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焦躁和不容置疑的強硬,“至少,現在沒有!這片區域,”他猛地抬手,用力指向周圍那無邊無際、幽深得如同巨獸之口的原始密林,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比你們想的危險一萬倍!剛才那些東西,只是開胃菜!聽懂了嗎?立刻走!”
他的話語如同重錘,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警告意味。那雙銳利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燃燒著擔憂的火焰,還有一絲……云清朗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急迫?仿佛有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正在陰影中快速逼近。
云清朗被陳默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震住了,后面的話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他看著陳默那張被油彩覆蓋、卻依舊能看出緊繃線條的臉,看著他眼中那不容錯辨的焦慮,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剛才狐群的詭異和數量,狐王那絕非野獸的冰冷眼神……難道真的只是“開胃菜”?
“清朗!”陳默見他沒有立刻回應,語氣更加急促,甚至帶上了一絲嚴厲的催促,“沒時間猶豫了!帶上東西,馬上走!這是命令!”
命令?云清朗心頭泛起一絲苦澀的漣漪。是啊,眼前的陳默,早已不是那個可以一起肆意妄為的摯友了。他是軍官,是帶著一支精銳特戰小隊執行秘密任務的軍人。他的“命令”,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好……好吧。”云清朗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壓下心頭翻涌的不甘和重重疑慮,聲音干澀地應道。他伸手,抓住了腳邊那個巨大背包的肩帶。入手沉重無比,遠超他的想象,仿佛里面塞滿了實心的鐵塊。帆布堅韌粗糙的質感摩擦著掌心。
王二狗也默默地彎下腰,試圖提起自己那個背包,沉重的分量讓他齜牙咧嘴,差點沒站穩。
就在這時,陳默的微型喉麥里突然傳來一陣極其急促、音調尖銳的電子蜂鳴聲!那聲音異常刺耳,帶著一種不祥的警示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