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聲音突兀地刺破了寂靜。不緊不慢,帶著一種刻意的、近乎僵硬的節奏感,清晰地叩在薄薄的房門上。這聲響……云清朗猛地睜開眼,混沌的睡意瞬間被一種冰冷的清醒驅散。這敲門聲他認得,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老錢。云清朗從學校離開的時候,并未見到老錢的身影,想來他不至于不見自己。
果然。
他掀開薄被,赤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椎。拉開門,樓道里那盞瓦數不足的燈泡投下昏慘慘的光,勾勒出老錢佝僂的身影。他像是剛從某個泥濘的土坑里爬出來,身上那件洗得發灰的舊工裝外套皺巴巴地沾著幾塊新鮮的、濕漉漉的泥印,一股淡淡的、混合著土腥氣和某種難以喻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樣東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
“清朗,”老錢的聲音干澀嘶啞,像砂紙摩擦著銹鐵,“叨擾你了。”
他那只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伸了過來,掌心攤開。一把黃銅鑰匙靜靜地躺在那里,被樓道昏暗的光線映著,邊緣折射出微弱的光暈。鑰匙柄上,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尚未干透的泥土痕跡,扭曲成一個模糊的、魚形的刻痕。
“我……辦完了。”老錢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眼神空洞地望著云清朗身后的黑暗角落,仿佛那里站著什么看不見的東西,“退休報告也批了。鄉下老屋……還能住人。”他頓了頓,呼吸有些粗重,“那城里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你一個人在外頭,搬過去吧,好歹是個正經落腳的地方。就當…就當幫老錢我看看家。”
云清朗看著那把帶著泥痕的鑰匙,心頭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老錢兒子那件事,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他心底。他張了張嘴,想推辭。那房子,每一寸空氣里恐怕都浸滿了老錢父子過往的氣息,也浸滿了那孩子最后無聲的絕望。他一個外人,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住進去?
“錢叔,這……”拒絕的話剛涌到嘴邊。
“不是白住。”老錢猛地打斷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云清朗,那目光里混雜著一種近乎哀求的執著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你…你帶我再去找一趟秦阿婆。她有話,要交代給你。只有你。”他加重了最后三個字,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仿佛這是早已注定的安排。
空氣凝滯了片刻。老錢的眼神,像兩枚冰冷的釘子,將云清朗牢牢釘在原地。秦阿婆……那個住在破敗舊屋里,眼神卻亮得驚人的百歲老人。他幫老錢處理他兒子那樁不可說之事時,曾隱約感覺到這位阿婆在暗處投來的、洞悉一切的目光。看來,那并非錯覺。
“……好。”云清朗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干,“什么時候?”
“現在。”老錢吐出的兩個字斬釘截鐵,“阿婆……等著的。”
和當初一樣,云清朗再次踏上了去秦阿婆家的路,不同的是,這次同行的人變成了老錢。比起陳默,老錢是真正的沉默,一路上除非必要,老錢一直在閉目養神。
下了車,老錢佝僂著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前面,腳步沉重得如同拖著一副無形的枷鎖。云清朗沉默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踩在松軟的、不知是什么成分的泥濘里,發出“噗嘰噗嘰”令人不適的聲響。這條路的盡頭,就是秦阿婆那間孤零零的破敗小屋。
快接近時,風,不知何時悄然變大了,走在前面的老錢腳步猛地一頓,像被釘在了原地。
他背對著云清朗,肩膀微微聳動起來。云清朗的心也跟著一沉。
“……清朗。”老錢的聲音飄過來,被風撕扯得破碎,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顫抖,“昨晚上……我夢見那小子了。”
云清朗停下腳步,屏住了呼吸。風掠過墳頭荒草的“沙沙”聲似乎更響了。
“他……他就在我床頭站著,”老錢的聲音哽咽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血塊,“他說……‘爸,別難受了,是我自己選的路。’他說……‘多虧了云哥,不然我連道個別都找不到門兒……’”老錢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他說……‘替我……好好謝謝云哥。’”
一陣猛烈的風打著旋兒撲過來,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迷得人睜不開眼。云清朗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再放下手時,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不遠處的荒草叢里,幾點幽綠、飄忽的光點無聲地浮起,如同鬼火般跳躍了一下,又倏地熄滅在濃重的黑暗里。他心頭微凜,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老錢沒有回頭,只是肩膀抖得更厲害了,壓抑的抽泣聲斷斷續續,被嗚咽的風聲吞噬了大半。
“走吧。”云清朗低聲說,聲音有些發緊。他上前一步,輕輕扶住了老錢微微顫抖的手臂。那只手臂僵硬得像一段枯木。
兩人不再語,沉默地加快了腳步,幾乎是逃離般穿過了那片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墳場。秦阿婆那間低矮、墻皮剝落的小屋,在昏暗中顯露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像一頭疲憊伏臥的老獸。
老錢熟門熟路地繞到小屋側面。那里根本沒有門鈴,只有一根從破窗欞里垂出來的、油膩發黑的細繩。他伸出手,遲疑了一下,還是抓住那根繩子,用力拽了三下。
吱呀——
片刻后,小屋那扇歪斜、布滿蟲蛀痕跡的木門,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從里面被緩緩拉開一道縫隙。
一股濃烈到化不開的草藥味、陳年香灰味和某種難以形容的、仿佛深埋地底的腐朽氣息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門縫里沒有燈光,只有一片濃稠的、化不開的黑暗。
一個蒼老得如同枯樹皮摩擦的聲音,從那片黑暗中幽幽地飄出來,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疲憊和洞悉一切的漠然:
“來了?進來吧。燈……省著點。”
老錢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鼓起莫大的勇氣,率先側身擠進了那道狹窄的門縫。云清朗緊隨其后,一腳踏入屋內,濃烈的氣味瞬間將他包裹。眼前一片純粹的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有腳下踩著的泥地傳來冰冷潮濕的觸感。
就在他幾乎要懷疑這黑暗中是否真的有人存在時,“嗤啦”一聲輕響。
一點微弱的光亮,在屋子中央驀然跳起。
那是一盞極其古舊的、布滿油垢的豆油燈。燈芯捻得很小,昏黃如豆的火苗虛弱地搖曳著,仿佛隨時會被周遭沉重的黑暗壓滅。這點可憐的光暈,僅僅照亮了燈盞周圍一小圈范圍,勾勒出一個盤腿坐在矮舊蒲團上的佝僂身影。
秦阿婆。
她瘦小得驚人,整個人裹在一件同樣看不出原本顏色、綴滿補丁的寬大舊襖里,像一堆隨時會散架的枯骨。稀疏的白發緊貼在頭皮上,臉上溝壑縱橫,如同被歲月之刀狠狠劈砍過無數遍的朽木。然而,就在這具看似油盡燈枯的軀殼上,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那絕非百歲老人應有的渾濁。那雙深陷在褶皺中的眼睛,在昏黃搖曳的燈火映照下,竟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閃爍著一種近乎妖異的、銳利無比的光芒。當這目光穿透黑暗,直直落在云清朗臉上時,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瞬間被剝光了所有偽裝,赤裸裸地暴露在某種非人的審視之下,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坐。”秦阿婆的聲音干澀而短促,如同砂礫摩擦。
老錢默不作聲地拖過旁邊一個同樣矮舊的、布滿灰塵的小板凳,自己先坐下了,腰背佝僂得更深,頭也垂得很低,仿佛不敢直視那盞燈和燈下的老人。云清朗也依在另一張同樣破舊的小凳上坐下,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褲料傳來。
小屋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豆油燈芯燃燒時發出極其微弱的“噼啪”聲。時間仿佛凝固在這方寸之地,被濃重的黑暗和刺鼻的氣味所凍結。秦阿婆那雙亮得說難劬Γ賈彰揮欣肟魄謇實牧常袷竊諫笫右患∈攔盼錚窒袷竊諶啡夏持志迷兜腦ぱ浴Ⅻbr>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像是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秦阿婆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動了一下。她那只枯瘦如鷹爪、指甲又長又黃的手,從寬大的舊襖袖口里伸了出來,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越過昏黃燈火的微光,一把抓住了云清朗擱在膝蓋上的手腕!
她的手冰冷得像一塊深埋地下的石頭,力氣卻大得驚人,指關節如同鐵箍般緊緊扣住他的腕骨。云清朗渾身一僵,感覺一股冰線順著被抓的手腕急速蔓延向全身。
“娃子,”秦阿婆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來自幽冥的回響,每一個字都重重敲在云清朗的心上,“你……天生帶著‘眼’呢。”
云清朗心頭劇震!這是埋藏在他心底最深處的秘密,從未對任何人說!他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那只枯手攥得更緊。
“別怕。”秦阿婆的嘴角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種更深的悲涼,“生下來就能看見些別人瞧不見的‘臟東西’,是不是?躲不開,甩不掉,像影子一樣跟著你。”她的目光銳利如刀,穿透云清朗強裝的鎮定,“老錢家小子的事兒,你看見了,也插手了。那點微末手段,也是自己瞎琢磨的吧?”
云清朗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在那雙洞穿一切的眼睛注視下,僵硬地點了點頭。老錢在旁邊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震驚,看看秦阿婆,又看看云清朗,嘴唇哆嗦著,終究沒發出聲音。
“可惜了,”秦阿婆的聲音陡然轉低,帶著一種沉入谷底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蒼涼,“老婆子我……熬干了。油盡燈枯,沒幾天好活了。”昏黃的燈火跳躍了一下,映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那亮得驚人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蒙上了一層灰翳,如同蒙塵的明珠。
“這點吃飯、活命、保平安的土法子,”她攥著云清朗手腕的枯手微微用力,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膚里,渾濁的眼底卻迸發出最后一點灼人的光,“不能帶進土里爛掉!你得學!”
學?云清朗徹底懵了。他下意識地看向老錢,老錢也是一臉茫然和不知所措。
“不是白教!”秦阿婆猛地提高了音量,那聲音在狹小黑暗的屋子里竟有幾分尖利,震得油燈火苗一陣狂跳。她松開云清朗的手腕,那只枯手轉而指向屋子角落那片被黑暗吞噬得更深的地方。
“老婆子就這點念想!”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凄厲的執拗,穿透濃重的黑暗,“你學了本事,就得替老婆子……照看個人!”
云清朗和老錢順著她枯瘦手指的方向望去。屋角的黑暗濃得像墨汁,只能勉強看到一個更模糊的、靠著墻的輪廓,像是一堆雜物,又像是一個人蜷縮在那里。
“二狗!死哪兒去了?滾出來!”秦阿婆厲聲喝道,聲音在黑暗里激起回響。
角落的黑暗蠕動了一下。接著,一個身影極其不情愿地、慢吞吞地從那片濃稠的陰影里“蛄蛹”了出來。
昏黃的燈火終于吝嗇地照亮了他。
一頭染得極其刺眼的、如同劣質稻草般的金發,根根倔強地豎著。耳朵上至少穿了三個亮閃閃的耳釘,脖子上掛著一條粗得嚇人的、在微光下泛著賊光的“大金鏈子”。身上是件花里胡哨、印著巨大骷髏頭的緊身t恤,袖子擼到肩膀,露出兩條算不上健壯、但布滿了意義不明的青色紋身的胳膊。下身是破了好幾個洞的牛仔褲,褲腳堆在沾滿泥污的球鞋上。
完全一副城鄉結合部小混混的標準行頭。
他趿拉著一雙同樣臟兮兮的人字拖,拖著腳步走到油燈光暈的邊緣,臉上帶著一種混合了不耐煩、桀驁和深深無奈的表情。他歪著頭,斜睨著坐著的云清朗和老錢,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戒備?那樣子,活像一頭被強行拖出巢穴、渾身炸毛的野狗。
“喏,”秦阿婆用下巴點了點這金毛混混,語氣里聽不出是無奈還是別的什么,“王二狗。老婆子撿的命,也就算老婆子的孫子了。”
王二狗?孫子?云清朗和老錢都愣住了。眼前這打扮、這氣質,跟想象中秦阿婆那神秘傳人的形象,簡直是云泥之別!
“婆!”王二狗不滿地拖長了調子叫了一聲,聲音倒還算清亮,只是腔調流里流氣,“大半夜的,又搞啥子嘛!我游戲剛開黑……”
“閉嘴!”秦阿婆一聲斷喝,渾濁的眼睛瞪過去,竟讓那桀驁的金毛小子縮了縮脖子,悻悻然地閉了嘴,只是那眼神依舊在云清朗身上掃來掃去,充滿了不信任。
“這小子,”秦阿婆喘了口氣,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復雜,“除了念書不行,字認得一籮筐就頂天,其他……倒是靈光得很。”她頓了頓,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陳述一個無奈的事實,“力氣活,跑腿活,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打聽個消息,鉆個門路……甚至修個車、通個下水道,都比你強!”她枯瘦的手指又點了點云清朗,語氣不容置疑,“以后……你照看著他!他幫你!”
云清朗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散發著“不靠譜”氣息的王二狗,再看看燈下氣息奄奄卻目光灼灼的秦阿婆,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沉甸甸的、無法推拒的宿命感同時壓了下來。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阿婆,這……”
“就這么定了!”秦阿婆猛地打斷他,帶著一種行將就木之人最后的霸道。她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小的身體在蒲團上痛苦地蜷縮、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那咳嗽聲空洞而劇烈,在死寂的小屋里回蕩,聽得人心驚肉跳。
“婆!”剛才還一臉桀驁的王二狗臉色瞬間變了。剛才的不耐煩和戒備一掃而空,只剩下純粹的驚慌和焦急。他一個箭步沖上前,動作快得驚人,根本不像剛才那副懶散模樣。他跪倒在秦阿婆身邊,一手極其自然地、極其輕柔地拍撫著她枯瘦佝僂的背脊,另一只手飛快地從自己那件花里胡哨的緊身t恤口袋里掏出一個扁扁的舊鐵盒,熟練地打開,拈出一片黑乎乎、散發著濃烈苦味的藥片。
“水!快!”他頭也不回地低吼,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