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完全轉了過來。
蘇文淵的臉龐清晰地展現在光線中。深刻的皺紋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每一道都鐫刻著無法說的悲痛。他的眼眶深陷,眼白布滿血絲,但那雙原本如同死灰般的眸子,此刻卻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劇烈地波動著。他死死地盯著姜眠,仿佛想從她年輕的面容上,找出方才那番驚心動魄話語的來源。
“你……”他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你……怎么知道……《千里江山圖》?你怎么……能聽到……晴兒的聲音?”
那幅殘卷,他從未對外人展示過,那是念晴最后的心血,也是他心底最不敢觸碰的傷疤。
姜眠迎著他審視、痛苦而又帶著一絲微弱期盼的目光,沒有退縮。她不能暴露織天梭的存在,但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解釋。
“我天生對一些古老的物件……比較敏感。”她斟酌著用詞,目光真誠,“能感受到它們承載的情感與記憶。這幅畫上,有念晴小姐留下的、非常強烈的專注與熱愛,也有……未完成的遺憾。而整座聽雨樓里,都回蕩著她對您的不舍與期盼。”
這個解釋聽起來有些玄乎,但對于沉浸在巨大悲痛和超自然沉寂中的蘇文淵來說,卻奇異地具有說服力。尤其是,她準確地說出了畫的名字和念晴的狀態。
蘇文淵的目光從姜眠臉上,緩緩移向長案上的《千里江山圖》殘卷。他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痛楚,有追憶,有恐懼,還有一絲被強行從麻木中喚醒的、針扎般的清醒。
“遺憾……期盼……”他喃喃重復著這兩個詞,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可我……我已經……提不起筆了……”他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曾經被譽為“妙手回春”、穩定如山岳的手,此刻卻在微微顫抖,“每次拿起筆,看到這些破損……我就想起晴兒……想起她再也……再也看不到它修復好的樣子……”
心弦已斷,妙手亦廢。
“蘇老,”陸深此時上前一步,他的聲音沉穩,帶著守物人特有的、安撫萬物的力量,“技藝的傳承,不止于形,更在于神。念晴小姐的精神并未離去,她就在這幅畫里,在您畢生所學的每一個筆觸里。她期盼的,并非只是一個完美的修復結果,更是希望您,她最敬愛的爺爺,能帶著她的那份熱愛,繼續走下去。讓蘇裱的‘魂’,不至于因悲傷而斷絕。”
他的話語,如同暖流,與姜眠之前那番直指核心的共鳴相互呼應,一點點滲透進蘇文淵冰封的心湖。
吳伯也哽咽著勸道:“老爺……小姐她……她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您好好的,就是聽雨樓還能像以前一樣啊……”
房間里再次陷入沉默,但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死寂,而是充滿了激烈的心緒交鋒。
蘇文淵的目光,長久地流連在那幅殘破的畫卷上,流連在旁邊那架斷弦的琴上。往事如潮水般涌來,孫女明媚的笑容,專注研墨的身影,彈琴時微蹙的眉頭,以及最后……冰冷的告別。
巨大的悲痛依舊存在,如同沉重的枷鎖。但在這枷鎖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艱難地破土而出。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
他極其緩慢地,推動輪椅,靠近了那張紫檀長案。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痛苦,審視著《千里江山圖》的每一處破損,每一片剝落的色彩。
然后,他伸出了那只一直微微顫抖的右手,懸在畫卷上方。顫抖,依舊存在,但這一次,他的指尖,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緩緩地、堅定地,朝著案幾一角那排修復用的、最細的狼毫畫筆伸去。
吳伯屏住了呼吸。
姜眠和陸深也靜靜地看著。
指尖,終于觸碰到了冰涼的筆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