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綢緞,無聲無息地覆蓋了小縣城,也覆蓋了小巷中陳孝斌家的小院落。
三十年前,這里是附近十里八鄉求醫問藥的圣地,人來人往,藥香彌漫。
而此刻,當最后一絲霞光隱沒在西山之后,“推拿室”便像一頭疲倦的老獸,蜷縮在寂靜的夜色里。
只有幾盞昏黃的燈籠在黑夜里搖曳,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驅散著些許夜的幽暗與寒涼。
陳孝斌站在推拿室里,久久沒有挪動腳步。
師父走了,下一次不知什么時候再能見到了。心中偶有遺憾。
說是“云游”,其實是師父慣用的說法。師父歐陽叔,一位年過九十卻精神矍鑠的老中醫,尤其擅長診治各種疑難雜癥。
一雙巧手正骨推拿,幾根銀針起死回生,在北山方圓百里,乃至更遠的地方,都享有盛譽。
只是,師父性子灑脫,不喜拘束,常常背著一個舊藥箱,揣著幾根銀針,便悄無聲息地離開,說是“到山里轉轉,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人”。
短則三五天,長則個把月,便會帶著一身風塵和幾樁救死扶傷的故事回來,對著陳孝斌呵呵一笑,仿佛只是去鄰家串了個門。
可這一次,不一樣。
五十年了,陳孝斌才得見師父一次,實屬不易。師父走得太匆忙了。
沒有像以前一樣,臨走前交代一些事務,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拍拍他的肩膀說“小子,好好守著,我去去就回”。
只是來陳孝斌家看看他,聊聊天,三個小時,對陳孝斌而太短了,聽到師父要走,陳孝斌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
師父雖然身體硬朗,但畢竟是九十多歲的人了,在那深山老林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不敢想下去。
當初洪水來了,師父為救鄉民,跳入水中,飄遠,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將師父可能去的地方都問遍了,發動了相熟的鄉鄰去找,卻都杳無音信。
那時他的心里只剩下一片沉寂和滿心的焦慮與恐慌。
他甚至開始胡思亂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師父生氣了?
還是師父覺得自己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不再需要他這個累贅了?各種負面的情緒像潮水一樣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直到今天傍晚,他的手無意中碰到了枕頭底下,似乎有一個硬硬的東西。
他心中一動,伸手摸索,竟然摸出了一本厚厚的、用深藍色粗布包裹著的書。
書?枕頭底下怎么會有書?而且還是一本他從未見過的書。
他顫抖著手,將書拿了出來。入手沉甸甸的,封面已經有些褪色泛黃,邊角處磨損得厲害,顯然有些年頭了。
他將書放在膝頭,借著最后一點天光,仔細端詳。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布包的一角,露出了一小片熟悉的字跡——那是師父的筆跡!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臥房里越來越黑。陳孝斌站起身,走到桌邊,拉開了那盞用了很多年的舊臺燈。
“啪嗒”一聲輕響,昏黃的光線瞬間照亮了小小的空間,也照亮了他手中的這本神秘之書。
筆記本封面是牛皮紙做的,已經泛黃發脆,上面沒有書名,只有歲月留下的痕跡。筆記本的邊緣有些卷曲,顯然被人經常翻閱。
陳孝斌的心跳不由得加速了。他輕輕翻開第一頁,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合著紙張特有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那是一種沉淀了時光的味道,厚重而悠遠。
映入眼簾的,是師父那熟悉的、遒勁有力的毛筆字跡:
“庚子年春,于杏林深處,始錄行醫雜記。歲月不居,時節如流,恐日后遺忘,亦或為后人留些許薄技。——歐陽書。”
庚子年!陳孝斌心中一算,那是整整五十年前!那一年,師父應該才剛剛弱冠之年,正式開始獨立行醫不久。
這……這竟然是師父五十年的行醫筆記!
陳孝斌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激動得雙手都有些微微顫抖。他之前還在猜測這是什么書,是醫典?還是師父的手札?萬萬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份珍貴無比的禮物!
他想起自己這些年的焦慮和恐慌,再對比此刻的驚喜和踏實,心中百感交集。師父啊師父,您真是……總是這么出人意料。
他迫不及待地翻開下一頁,仿佛要通過這些泛黃的紙頁,去追尋師父那波瀾壯闊的五十年行醫之路。
筆記是按照時間順序記錄的。從師父年輕時意氣風發,背著藥箱行走于鄉間地頭,到中年時聲名鵲起,坐堂“濟世堂”。
再到晚年時的沉穩睿智,偶爾云游四方。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字跡工整,條理清晰。
“辛丑年夏,遇一狂犬咬傷者,鄉人皆曰不治。余觀其癥,恐水畏風,已入狂躁之象。然其家人泣跪不起,懇請一試。”
“余思《肘后備急方》有‘咬犬傷人方’,遂取‘斑蝥’二十枚,糯米炒黃,去頭足翅,研末,酒調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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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輔以針灸‘人中’、‘風府’、‘大椎’諸穴。日夜守候,三日后方脫險。記之,以備后用,然斑蝥有大毒,非危急不可輕用,用量亦需慎之又慎。”
看著這段記錄,陳孝斌仿佛看到了年輕的師父,在眾人的懷疑和恐懼中,頂著巨大的壓力,奮力挽救生命的場景。
他想起師父曾教導他:“醫者,當有父母之心,臨危受命,不可退縮。但也需知分寸,明進退,不可魯莽行事,草菅人命。”
當時他還似懂非懂,如今結合筆記中的案例,才對這番話有了更深的理解。
他繼續往下翻,如同一個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貪婪地汲取著其中的養分。
筆記中詳細記錄了師父診治過的各種疑難雜癥,從風寒感冒到跌打損傷。
從婦科雜病到兒科驚癇,甚至還有一些連《本草綱目》、《黃帝內經》上都記載不多的怪病。
每一個病例,都有詳細的病情描述、脈象舌苔分析、診斷思路、方藥組成及劑量、針灸穴位和手法,甚至還有治療過程中的心得體會和后續的隨訪記錄。
“甲辰年秋,診治一‘痿癥’患者。年方三十,突發下肢痿軟無力,不能行走,遍請名醫,皆束手無策。”
“余觀其舌淡苔白膩,脈沉緩,詢其病史,知其久居濕地,且嗜食生冷。斷為‘寒濕浸淫,氣血不運’所致。”
“遂以‘三妙散’合‘獨活寄生湯’加減治之,輔以艾灸‘足三里’、‘陽陵泉’、‘委中’等穴,并教其每日練習‘五禽戲’中的‘熊戲’以強健脾胃,疏通經絡。”
“歷時三月,患者漸能行走,半年后基本康復。此案貴在堅持,非一日之功,醫者需有耐心,患者亦需有信心。”
“陳孝斌想起自己前幾天接診的一個病人,癥狀與此頗為相似,當時他心里沒底,只開了些健脾除濕的方藥,效果并不明顯。”
此刻看到師父的醫案,他茅塞頓開:“原來如此!師父不僅用了內服藥和針灸,還配合了導引術,并且強調了‘堅持’二字!”
“看來我還是太急于求成,對‘治未病’和‘慢性病調理’的理解還不夠深刻。”
筆記中,不僅有成功的案例,更有失敗的教訓和深刻的反思。
“丙午年冬,接診一咳嗽患者,初診斷為風寒束肺,予‘麻黃湯’加減。三日后復診,咳嗽未愈,反增氣喘。”
“余細察其舌,發現舌尖紅,苔薄黃,脈浮數。方知是自己先入為主,誤將‘風熱咳嗽’當作‘風寒’治之。”
“遂改投‘桑菊飲’加減,輔以‘肺俞’、‘尺澤’放血。”
“又過三日,患者咳嗽漸止。此事教訓深刻:醫者,望聞問切,缺一不可。切忌主觀臆斷,經驗主義害死人!”
看到這里,陳孝斌不禁汗顏。他想起自己剛獨立坐診時,也曾犯過類似的錯誤,當時還嘴硬,不肯承認。
師父知道后,并沒有嚴厲批評他,只是語重心長地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