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青石巷盡頭那棵老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斑駁地映在陳孝斌診所那扇略顯陳舊的木門上。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艾草、當歸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這是陳孝斌聞了一輩子的氣息,熟悉而安心,但此刻,卻壓不住他心頭的空落。
他剛剛送走了師父,歐陽叔。
“師父……”陳孝斌下意識地又輕喚了一聲,仿佛師父還能像往常一樣,從里屋慢悠悠地走出來,手里可能還拿著一本泛黃的醫書,或者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粗茶。
可回應他的,只有巷子深處傳來的幾聲零落犬吠,以及晚風拂過槐樹葉發出的沙沙聲,像是誰在低聲嘆息。
就在半小時前,那個和善溫婉的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說了一句:“孝斌,你做得很好。我走了。”
沒有多余的囑咐,沒有離別的感傷,甚至沒有留下一個明確的去向。
就像他三個小時前突然出現在陳孝斌的家門口一樣,悄無聲息,又突兀異常。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逆光中,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門口。
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對襟褂子,腳下是一雙千層底布鞋,沾滿了風塵。
陳孝斌當時就愣住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張臉,溝壑縱橫,刻滿了歲月的風霜,卻依稀可見年輕時的輪廓。尤其是那雙眼睛,沉靜,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師……師父?”陳孝斌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這個稱呼,他已經快五十年沒有叫出口了。
老人,也就是歐陽叔,微微頷首,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算是笑容:“孝斌,多年不見,你也老了。”
一句“你也老了”,瞬間擊潰了陳孝斌所有的心理防線。
是啊,他都已經是快七十歲的人了,頭發早已花白,背也微微有些佝僂。師父離開他的時候,他還是個二十出頭、意氣風發的小伙子。
這五十多年,師父去了哪里?經歷了什么?為什么杳無音信?又為什么會在今天突然出現?
無數的問題像潮水般涌上陳孝斌的心頭,幾乎要脫口而出。他多想問問師父,當年為何不告而別?
他多想留住師父,好好孝敬他,彌補這四十年來缺失的師徒情誼。
他多想聽師父講講這幾十年的過往,那些他不曾參與的歲月,對他而,充滿了謎團。
可是,當他對上師父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時,所有的問題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了解師父的脾氣,隨性,灑脫,卻也固執,一旦決定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當年,洪水中,師父不就是這樣,留下一句語焉不詳的話,便從此人間蒸發了嗎?
“師父,您……您留下吧。”陳孝斌最終只說出了這句話,聲音帶著懇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卻只抓到了一片虛空。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孺慕和期盼,像個渴望父親陪伴的孩子。
歐陽叔靜靜地看著他,看了很久,久到陳孝斌幾乎以為師父會心軟。
然后,他輕輕搖了搖頭:“我還有我的路要走。這里,是你的根。”
他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或許是懷念,或許是欣慰,又或許,是別的什么。
他伸出手,那雙曾經無數次握著銀針、搭過脈搏、翻過醫書的手,此刻顯得有些粗糙,指關節突出,卻依舊穩定有力。
他輕輕拍了拍陳孝斌的肩膀,力道不大,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注入了陳孝斌的身體。
“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這些街坊鄰里。”歐陽叔的聲音很平靜,“醫者仁心,四個字,你沒忘,很好。”
說完,他便轉過身,不再看陳孝斌,邁開腳步,沿著青石板路,緩緩向巷口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孤單,卻又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
陳孝斌站在原地,看著師父的背影一點點變小,直到消失在巷子的拐角處,再也看不見。
他想追上去,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知道,師父決定的事,他留不住。
此刻,他依舊站在原地,仿佛石化了一般。晚風吹過,帶著一絲涼意,他才驚覺自己的臉頰有些濕潤。
是眼淚嗎?他抬手摸了摸,有些茫然。多少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過了輕易掉淚的年紀。
師父就像一陣風,吹皺了他平靜的心湖。
陳孝斌住在自家的推拿室里,平日里很少語,多數時候是在看書,或者閉目養神。
那感覺,很溫馨。
他就像回到了五十多年前,還是個學徒,跟在師父身后,端茶倒水,抄方抓藥,聽師父講解望聞問切,感受著中醫的博大精深。
那段時光,是他人生中最單純、最充實的歲月。
可這三個小時的聊天,又太短了,短得像一場夢。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好好跟師父說說話,問問他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過得好不好。
師父總是回避這些問題,每當陳孝斌小心翼翼地觸及,他要么轉移話題,要么閉目養神,不予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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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孝斌心中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塊,空落落的,冷風直往里灌。
他多想留師父,多想知道師父這幾十年的經歷,那些光陰,對他而,是一片巨大的空白,也是他心中長久以來的牽掛和遺憾。
“爺爺!爺爺!您站這兒干嘛呢?天都快黑了,外面涼。”一個清脆活潑的聲音打斷了陳孝斌的沉思。
陳孝斌回過神,看到孫女小文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
小文是他的驕傲,今年上高二,聰明伶俐,就是性子有些跳脫,對什么都充滿好奇。
小文跑到陳孝斌面前,仰著一張青春洋溢的臉,額頭上帶著細密的汗珠,顯然是一路跑回來的。
她看到爺爺站在門口發呆,神情有些落寞,眼神空洞,不由得奇怪地問:“爺爺,您怎么了?太爺爺這么快就走了嗎?!”
她一邊問,一邊好奇地探頭往巷子里張望,似乎想找到那個“有氣質的老爺爺”。
陳孝斌看著孫女,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伸手幫她理了理額前被汗水浸濕的劉海,觸手一片溫熱。“是的……太爺爺有事。”他低聲說道。
“太爺爺有事?”小文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像兩顆亮晶晶的黑葡萄,充滿了驚喜和難以置信。
“就是您經常提起的那個,醫術特別厲害,然后……然后就出去云游四海的太爺爺?”
陳孝斌點點頭,眼神又飄向了巷口,帶著一絲悵然:“嗯,是他。”
“哇!”小文興奮地叫了一聲,隨即又有些失落,“那他怎么走了呀?我都還沒跟他說上話呢!”
“我一直以為太爺爺只是個傳說中的人物,沒想到真的存在!”
她圍著陳孝斌轉了一圈,嘰嘰喳喳地問:“太爺爺他跟您說了什么?他這些年都去哪里了?”
“是不是像武俠小說里的高人一樣,隱居在什么深山老林里,然后突然出來指點您一下?”
面對孫女連珠炮似的問題,陳孝斌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
他把小文領進屋里,關上了門,隔絕了外面的暮色和涼風。
推拿里開著一盞昏黃的白熾燈,光線柔和,稍微驅散了一些陳孝斌心頭的陰霾。
“你太爺爺他……就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陳孝斌斟酌著詞句,在紅木桌邊坐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只是,他的醫術很高明,性子也比較……灑脫。”
“灑脫?我看是神出鬼沒吧!”小文撇撇嘴,在椅子上坐下,雙手托著腮幫子,眼睛里閃爍著八卦的光芒。
“爺爺,您快跟我說說,太爺爺住在哪里啊?他這么大年紀了,一個人在外面多不方便。”
“咱們有時間去看看他好不好?我好想聽聽他講過去的故事,還有他那些云游四海的經歷!”
陳孝斌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杯,抿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來。他放下茶杯,看著孫女期待的眼神,心中五味雜陳。
小文見爺爺不說話,只是嘆氣,不由得有些急了:“爺爺,您怎么不問清楚啊?您不想知道太爺爺這些年過得怎么樣嗎?萬一……萬一以后見不到了怎么辦?”
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理解和小小的抱怨,“您看您,剛才肯定沒問!多遺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