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動靜,老人緩緩睜開渾濁的眼睛,目光落在陳孝斌身上,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爹,您慢點!”林國棟趕緊上前替他順氣。
老人擺了擺手,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陳孝斌,嘴唇翕動了半天,才擠出幾個沙啞的字:“是……是孝斌嗎?”
陳孝斌鼻頭一酸,快步上前握住那雙干枯的手。
曾經這雙手那么有力,能穩穩地托住刀馬旦的腰,能靈活地打出各種鼓點,如今卻只剩下皮包骨頭,冰涼得像塊石頭。
“班主,是我,孝斌來看您了。”
林班主渾濁的眼睛里突然泛起一絲光亮,他死死攥著陳孝斌的手。
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我就知道……你會來的……”他劇烈地喘息著,胸口起伏不定,“我的嗓子……我的戲班……”
陳孝斌示意眾人出去,屋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他解開林班主的棉袍,枯瘦的胸膛上,幾根肋骨清晰可見。
他伸出手指,輕輕按在林班主的膻中穴上,指腹下傳來微弱的搏動。“班主,您別急,我先給您推拿。”
陳孝斌的手指在林班主身上游走,從百會穴到涌泉穴,每一個穴位都蘊含著他二十多年的功力。
他的手法時而輕柔如春風拂柳,時而剛勁如猛虎下山,力道透過皮膚滲透到筋骨,疏通淤堵的經絡。
林班主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臉上泛起一絲紅暈。
“當年在蘇州城,你也是這樣給我推拿的。”林班主的聲音漸漸清晰,“那時候你按得我疼得直叫喚。”
陳孝斌的眼眶有些發熱,手下的力道卻絲毫不減:“班主教我的‘松筋八法’,我一直沒忘。”
“可我把我的戲班忘了……”林班主的聲音帶著哭腔,渾濁的眼淚從眼角滑落。
“當年多熱鬧啊,臺下座無虛席,喝彩聲能掀翻屋頂。可現在……”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把那些老戲服都燒了,不該把琴師都趕走……”
陳孝斌知道,林班主的病不僅在身上,更在心里。
當年日寇入侵,是他解散多年的戲班。后來,為了響應號召,也是他親手燒了那些被視為“四舊”的戲服和劇本。
可那些深埋心底的熱愛和不甘,終究成了剜心的利刃。
“班主,您還記得《霸王別姬》嗎?”陳孝斌突然開口,手指在他的合谷穴上輕輕旋轉,“當年您演楚霸王,我給您勾臉,您總說我畫的臉譜比關公還紅。”
林班主的身體明顯一顫,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他沙啞的嗓音斷斷續續,卻帶著當年的鏗鏘。
陳孝斌的手指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揉按,聲音溫和:“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林班主跟著念著,眼淚洶涌而出,“我的虞姬呢?她還在等我嗎?”
陳孝斌知道,林班主口中的虞姬,是他早逝的妻子,也是當年戲班里最好的旦角。
他俯下身,在林班主耳邊輕聲說:“她一直在等您,等您再唱一出《霸王別姬》。”
林班主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呼吸均勻,臉上帶著一絲安詳的笑容,仿佛回到了那個鑼鼓喧天的戲臺。
陳孝斌替他掖好被角,輕輕退出房間。
院子里,雪不知何時停了,一輪明月高懸夜空,灑下清輝。林國棟焦急地迎上來:“陳叔,我爹他……”
陳孝斌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望向遠處燈火闌珊的秦淮河:“他沒事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明天天亮,去把那些老戲服找出來,曬曬太陽。”
林國棟愣住了:“戲服?那些不是早就燒了嗎?”
“沒燒。”陳孝斌望著皎潔的月光,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當年班主把最好的幾箱戲服裝在船上,藏在了秦淮河的蘆葦蕩里。他舍不得燒啊。”
林國棟的眼睛亮了起來,像點燃的燈籠。他撲通一聲跪在雪地里,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謝謝陳叔!謝謝陳叔!”
陳孝斌扶起他,拍掉他膝蓋上的雪:“起來吧,戲班不能散,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不能丟。”
第二天清晨,陳孝斌辭別林國棟,踏上了歸途。秦淮河畔的蘆葦蕩里,幾箱塵封已久的戲服重見天日,在朝陽下熠熠生輝。
林班主的病漸漸好了起來,戲班也重新開起來,雖然不能再登臺唱戲,卻每天都坐在戲班里,看著學徒們練功,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陳孝斌坐在返程的騾車上,望著漸漸遠去的南京城,心里的結終于解開了。
二十年前的恩怨情仇,二十年后的風雪故人,終究抵不過一句“手藝人得有顆仁心”。
他知道,有些回憶,注定要塵封;有些心結,終究要解開。而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手藝和情義,會像秦淮河的流水,永遠流淌下去。
北風卷著雪花,落在陳孝斌的棉袍上,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掌心的溫度,仿佛還殘留著林班主的脈搏,和那段塵封已久的歲月。
喜歡絕世推拿手請大家收藏:()絕世推拿手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