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椅上的皇帝沉默片刻,沒有怒聲斥責,只是語氣平靜得不容置喙。他指尖輕輕摩挲著玉扳指,燭火映得那枚扳指溫潤通透,卻暖不透他話里的篤定:“老十七,你的顧慮朕懂。”
話音一頓,他抬眼看向階下跪地的弟弟,眸底藏著幾分深不可測的考量,卻無半分松動:“但此事朕已深思熟慮。你是朕的親弟,身份尊貴又素來穩重,由你冊封,才不算委屈了鈕祜祿氏,也顯朕對鈕祜祿氏的看重。”
“至于避嫌,”皇帝輕笑一聲,那笑意卻未達眼底,“皇家禮制,本就是朕說了算。你只需遵旨行事,旁人誰敢多?”他語氣平淡,卻帶著皇權與生俱來的威壓,“朕知道你性子重情,但君無戲,旨意已擬,斷無收回的道理。”
允禮渾身一僵,額頭抵著金磚的溫度驟冷,仿佛要滲入骨血。皇帝的話沒有半分苛責,卻字字句句堵死了他所有退路,那平靜的語氣比疾厲色更讓他無力反駁。
殿內死寂,銀骨炭燃燒的噼啪聲此刻竟成了最殘忍的催逼。允禮閉了閉眼,滾燙的淚意憋在眼眶里,卻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只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連叩首的動作都帶著幾分虛浮。指尖攥得更緊,恨意于胸膛中脫竄。良久,他才緩緩直起身,聲音沙啞得如同朽木摩擦,卻再無半分抗拒:“臣弟……遵旨。”
玉隱見狀心內猛地一抖,指尖的繡帕被攥得皺成一團,錦線都嵌進了掌心。
她忙膝行半步跪在允禮身側,用寬大的衣袖掩著,幾不可察地攙扶住他微涼的臂膀。那臂膀清瘦得硌手,還在微微發顫。她抬眼時,臉上已凝起一抹溫良笑意,只是嘴角弧度略顯僵硬,眼角眉梢的苦澀終究難掩半分。眼底水光輕晃,順著眼尾細紋悄然流轉,卻死死咬著下唇將淚珠逼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發顫,字字句句都穩妥得無可挑剔。
“話說莞妃娘娘原是妾身的長姐,長姐蒙皇上隆恩回宮,還身懷龍裔,實乃皇家之喜,妾身打心底里為皇上、為長姐歡喜。”她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緒,語氣愈發恭謹,“皇上這般看重王爺,將迎歸長姐這等關乎皇家體面的要緊差事托付,足見對王爺的信任與倚重,妾身既感念皇上隆恩,也為王爺欣慰。”
“只是王爺素來謹守禮法,最重宗室規矩,如今要親為長姐充任冊封使,他心中必是萬分鄭重,反倒多了幾分顧慮。怕行有失、辱沒了皇家規制,更怕旁人不明就里,妄議君臣親眷、壞了長姐的清譽與龍裔的體面。”她抬眼望向皇帝,目光懇切而恭順,“王爺并非遲疑,實是太過謹慎自持。還望皇上體恤他這份謹守之心,容他稍作規整,屆時他定能不負圣托,既將長姐風風光光迎回宮中,也保全了皇家禮法與各方體面,不辜負皇上的器重。”
馬車轱轆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沉悶滯澀的吱呀聲,似碾碎了滿路寒涼。車廂內厚疊的絨毯終究擋不住入骨寒意,玉隱的手被猛地甩開時,指尖還殘留著他臂膀微涼的觸感,那力道帶著幾分不耐的戾氣,震得她手腕發麻,心口更是一陣抽痛。她踉蹌著撞向車廂壁,錦緞衣袖順勢滑落,露出掌心被繡帕勒出的紅痕,與方才跪金磚時留下的青淤交疊,刺目得叫人喘不過氣。
“不許碰我!”允禮不愿看她,冷聲道。
她望著允禮垂落的側臉,燭火從車簾縫隙漏進些許微光,在他輪廓分明的下頜投下一片沉沉陰影。往日里溫潤含光的眉眼,此刻冷得像覆了層薄冰,連眼尾那點曾有的柔和都被戾氣磨得干干凈凈。他既不看她,也不語,周身散發出的疏離,比車廂外的寒風更叫人寒徹心扉。
方才在殿內強撐的溫良笑意早已散盡,眼底憋了許久的水光終于忍不住漫上來,順著臉頰無聲滑落,砸在素色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如同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心事。成婚多年,她為他生兒育女、打理內宅,耗盡心力周全一切,原以為縱算不得情深意重,總能換得幾分相敬如賓。可到頭來,他的溫潤從來只給旁人,對她只剩不耐與冷漠。這滿車的沉寂,這夫妻間的形同陌路,比任何利刃都更傷人——她掏心掏肺經營的家,于他而,不過是個不得不回的牢籠;她耗盡青春托付的人,終究是涼薄到底,從未將她放在心上。
“王爺回來可要好好抱抱元澈呢,這些年他可很想你。”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剛哭過的沙啞,刻意放得輕柔,像是在哄鬧脾氣的孩童。話出口時,連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她怎會不知,他此刻滿心滿眼都被“鈕祜祿氏”四個字占滿,哪里還聽得進元澈的名字。
車廂內一片死寂,只有馬車搖晃的節奏單調地重復著,敲打著人心頭的寒涼。允禮依舊垂著眼,濃密的睫羽紋絲不動,仿佛沒聽見她的話,更仿佛她整個人都不存在一般。他的手擱在膝上,指節分明,方才攥緊的力道似還未散去,連帶著周身的氣息都冷得讓人不敢靠近,像結了層化不開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