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記下了。”頌芝應聲,卻忍不住蹙緊了眉,語氣里帶著幾分急切,“只是娘娘,既已查清寧常在與皇后合謀,她們定是沖著您腹中龍胎來的——皇后心思歹毒,萬一真設下什么陷阱,可如何是好?”
年世蘭聞,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指尖猛地停住,護甲上的珊瑚珠子在燈下泛著冷光:“還能如何?皇后既敢聯手葉瀾依來對付本宮,自然是自以為備好了萬全之策。不過她想算計本宮,也要看本宮是否肯接招——咱們且等著,她出一步,咱們便拆一步,倒要看看,最后是誰先撐不住!”
養心殿內燭火通明,沉香細細。御案上那方孫瑞卿神品墨靜臥如硯中君子,墨面雙鳳于飛紋在燭光下流轉,卻照不見帝后并肩的影子。銅鍍金嵌琺瑯鐘的指針在寂靜中一格一格挪移,像在丈量這對中年夫妻之間無形的鴻溝。成化年間的青花蘆雁圖碗里,冷透的茶漬在碗壁留下斑駁的痕跡——那對戲水的蘆雁,終究各自東西。
宜修提著食盒踏入時,帶進的夜風驚動了垂簾。她刻意放柔的嗓音在過于安靜的殿宇里顯得格外突兀:“皇上批閱奏折許久,該歇歇了。臣妾煨了臺參筍根老鴨湯...”
話未說完,皇帝從奏折間抬眼,目光掠過她發間那支東珠鳳鈿——珠子倒是圓潤飽滿,可惜戴在不再年輕的發間,就像他們這段婚姻,表面光鮮,內里早已失了溫度。
“春末食鴨,皇后不覺得燥熱么?”他打斷她,指尖在青玉紙鎮上輕輕敲擊,“朕記得上月才用過。祖宗定下‘食不過三’的規矩,不是讓朕破例的。”
殿內靜得能聽見燭芯爆花的輕響。宜修維持著得體的微笑,手指卻在食盒提梁上微微發白。他們之間隔著的不止是這張御案,還有二十年婚姻積下的冰霜。
“是臣妾思慮不周。”她垂下眼簾,看著食盒里仍在逸散的熱氣——就像她這些年來一次次試圖溫暖這段關系,最終都化作徒勞。
皇帝的目光已回到奏折上,語氣淡得像在吩咐一個不相干的人:“往后這些事,交給御膳房便是。你是皇后,不必事事親力親為。”
不必親力親為的,又何止是這一碗湯。
宜修聞,心頭如被吳鉤暗刺,面上笑意卻似春水凝霜,只微微一滯便又化開。她素手輕撫食盒邊緣,溫聲道:祖宗家法自然不敢忘,只是這規矩原是皇上定的。臣妾見皇上連日操勞,眼下都泛了青影,只念著替皇上補益龍體,一時情切,倒疏忽了這些細處。
皇帝默然片刻,隨手一指案旁繡墩:坐罷。
宜修斂衽落座,裙裾拂過金磚,寂然無聲。眼尾余光里,食盒中的老鴨湯仍裊裊冒著白氣,恍如太白詩中飛湍瀑流爭喧豗的蒸騰氣象。可這人間煙火,卻半分暖不進她眼底——她要的何曾是君王飲下這碗湯,分明是要效法青蓮居士欲上青天攬明月的襟懷,將萬千籌謀化作凌云之志,借這氤氳熱氣,直送九重。
“皇上為朝政勞心,臣妾幫不上別的,只能在這些小事上多盡些心意。”她指尖拂過袖間繁復的牡丹繡紋,金線在燈下流轉著過于精致的光澤。那花開得正好,正如她此刻端雅合宜的姿態——美得毫無破綻,卻也毫無生機。這般刻意維持的雍容,宛如供在殿中的絹制牡丹,雖長開不謝,卻失了真花那一點活氣,輕輕一觸,便能聽見絲帛脆響。
“這老鴨是內務府尋來的三年老鴨,燉足了六個時辰,連筍根都是昨兒從江南快馬送進宮的嫩貨……”她說到這里,尾音已抑制不住地微微發顫,只得將指尖輕輕按在袖口的纏枝牡丹上,像是要從那繁復的花紋里尋一絲依托,“原想讓皇上補補精神,倒忘了您近日總說脾胃發膩。”
最后幾個字輕得似有若無。她微微側過臉,借殿內昏暗的燭光掩住眼底浮動的水色,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動了那份強自維持的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