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猛地抬頭,視線撞進父母布滿惶恐與疲憊的眼眸里。父親往日挺直的脊背竟已微微佝僂,母親鬢邊新添的銀絲在燭火下刺得人眼疼,還有那雙曾為她縫補衣裳的手,如今滿是粗糙的繭子——這十年,她在宮中步步為營,算計人心,何曾仔細看過父母老邁的模樣?他們為了護她周全,為了瞞下浣碧的身世,又熬過了多少個心驚膽戰、夜不能寐的日夜?
喉頭忽然像被滾燙的鉛塊堵住,那些早已備好的辯駁、那些天衣無縫的托詞,在看到父母蒼老身影的瞬間,盡數煙消云散。她張了張嘴,眼淚卻先一步滾落,砸在冰冷的金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像極了心底淌出的血。
“皇上……”她聲音哽咽,喉間發緊,再也說不出半個“不”字。
云辛蘿跪在地上,身子微微發顫,卻不全是因為恐懼。她緩緩抬頭,目光越過面色鐵青的皇帝,直直落在甄遠道佝僂的背影上,那眼神里沒有半分夫妻間的溫情,只剩一片死水般的寒涼,像結了冰的湖面。
“皇上既已查明,臣婦也不敢再瞞。”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積郁了十幾年的疲憊,仿佛多說一個字都要耗盡力氣,“何綿綿的事,還有浣碧這孩子,臣妾……一早就知道。”
這話一出,不僅皇帝愣住,連甄遠道也猛地回頭,滿臉震驚地看著她,嘴唇囁嚅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云辛蘿卻沒看他,只繼續對皇帝道:“當年臣妾嫁入甄家,原以為是舉案齊眉、安穩度日的日子。可直到何綿綿抱著襁褓中的浣碧找上門,臣妾才知,夫君心里早藏著旁人。那是罪臣之女啊……他竟敢瞞著全家,偷偷將人安置在江南別院,還讓這孩子養在府中,頂著‘遠房親戚孤女’的名頭,日日在我眼前晃!”
她忽然低低笑了一聲,那笑聲里滿是自嘲與悲涼,聽得人心里發緊:“臣妾是甄家的主母,不能讓家宅不寧,更不能讓外人看了甄家的笑話。這些年,對著浣碧那張酷似何綿綿的臉,對著夫君日日強裝的平和,臣妾心里的滋味,皇上怕是難以想象——就像吞了塊滾燙的石頭,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只能生生熬著!”
說到這里,她終于轉向甄遠道,眼神里翻涌著積壓了十幾年的失望與怨懟,每一個字都像刻在骨血里:“你總說為了大局,為了嬛兒的前程,可你何曾想過,我云辛蘿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你護著那個女人的血脈,護著你所謂的‘情義’,卻讓我日日揣著這個秘密,替你瞞天過海,替你維系甄家的體面……甄遠道,你對我,何曾有過半分真心?”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泣血,殿內眾人都聽得心頭一沉。甄遠道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沉重的長嘆,頹然垂下了頭,連脊梁都仿佛更彎了些。
皇帝看著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又看了看淚流滿面的甄嬛,眉頭皺得更緊。一樁陳年舊事竟牽扯出這么多恩怨糾葛,倒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了。
殿內寂靜無聲,連燭火燃燒的“噼啪”聲都格外清晰。云辛蘿垂首拭淚的模樣,恰好落入皇帝眼中——那低垂的眉眼,鬢邊垂落的碎發,乃至拭淚時微微牽動的嘴角弧度,都像極了一幅塵封多年的畫卷,畫中之人,正是他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純元皇后。
皇帝瞳孔驟然一縮,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腳步不受控制地向前邁了兩步,龍袍下擺掃過金磚,帶起一陣輕響。他死死盯著云辛蘿,目光里翻涌著震驚、恍惚,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狂喜,連聲音都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你……抬起頭來。”
云辛蘿一怔,依緩緩抬頭。歲月雖在她臉上刻下了細紋,可那眉眼輪廓、鼻梁走勢,竟與純元皇后年輕時的畫像分毫不差——只是純元是朝露映月,清輝奪目,帶著少女的嬌憨;而云辛蘿是歷經風雨的玉蘭,風骨猶存,卻多了幾分塵世的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