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剛回到處州之后,收到了章楶給他寫來的信件,主要提到了朝廷計劃要對整個兩浙路官員作一番統一調整。
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隨著新黨對于朝政的進一步把控,章惇眼下迫切需要對一批之前已經出力賣命的黨徒進行論功行賞,尤其是之前做事做出成績的,都需要有一定的提拔。而且,一般情況下,大家總是希望去一些富庶的地區,或者直接入京成為京官。那就必須要把原來的好位置騰出來,安排到像是處州、溫州、臺州這樣的常常用來安置貶官的地方去。
于是,這次擬派來知處州的官員叫劉涇,字巨濟,總體上算是偏向于舊黨的官員,更由于他個人因為喜歡并擅長書畫,在京城時,一直與米芾、蘇軾等人是書畫方面的好友。于是,在這一輪的調整中,也算是要靠邊站的人。
劉涇在元豐年間曾官授太學博士,在元佑元年時遭御史王巖叟彈劾,以不協眾議罷知咸陽縣。后通判成都府、知坊州等職。這次,干脆就直接被派到處州來了。
到處州任知州,對于劉涇來說,不是一個太好的安排,但是對于在這里的秦觀而,倒卻是一件相對還算不錯的結果。畢竟算得上是能夠進行照顧的舊相識了。
而目前已經在處州代管州事很長時間的通判李堯,終于等了自己最終的因功升遷——由于原先的知溫州官員的調動,他被提拔接下了權知溫州的好職務,不僅是如愿以償地在官職上前進了一大步,更是在城市上要比處州好了許多。
只是新擬任兩浙路轉運使的胡宗哲卻是一個新黨投機分子,章楶也不甚喜歡這個人,在信中特意提醒秦剛對此人須多加注意。
“老師,我此次入京之前,官家大饗明堂,寬赦天下,卻獨獨不赦元佑黨人,可見朝堂此風難以扭轉。弟子只恐接下來的形勢會更加糟糕,即使有章運使的承諾在先,也會有難有回天的那一天來到。”秦剛在介紹完這些情況后,不無擔心地說道。
“哪里的話!為師可不擔心自己這邊的事。徐之你此番進京,能夠越次入對,可見官家對你的器重。你只須認真做事,報恩于君主,就不必擔心自己的發展。”秦觀卻是不以為然,一心為了秦剛眼下的仕途順利而高興,“而且,你又能得到質夫的賞識,那便是在官場上有了貴人之提攜。為師的這點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
秦剛思考了再三,還是決定將自己自京城回來的半路上臨時作出“登陸并開拓流求島”的決定,以及之后在明州大黃島的一番安排,向秦觀和盤托出。
饒是秦觀之前對于趙駟跟著秦剛在處州折騰出的動靜已經有了不小的心理準備,但再與此時所說的“登陸流求”的計劃相比,依舊是震驚無比,以至于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秦剛知道,自己的老師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并理解,于是沒有再開口,只是默契地在等候。
“徐之,你可知你將要做的事情會是什么嗎?”良久,秦觀才艱難地吐出這一句問話。
“我知道!但絕非老師所想的那般。”秦剛堅定地回答,進而解釋道,“流求乃無主荒島,化外之地。人非走投無路,誰愿意背井離鄉去那種地方。此次進京前,我在杭州與潤州有機會調閱了這幾年的江淮田賦之情況,老師可知,在這表面的盛世豐年底下,到底會是如何地朽壞與不堪?就說今年,我們四海銀行發放出去的青苗貸,能夠幫助到近九成的農民因此而渡過了一年中最難熬的關口,并熬到了秋收并償還了這筆貸款,這是我報給朝廷的數據。但是之后呢?這些農民好不容易因此節省下來的可憐一點開支,卻又在無休止的秋冬徭役以及無端上漲的田租中被剝奪怠盡。最后,還是有大量的農民無奈地被迫賣掉了他們的土地,兩浙路今冬的失地流民至少要比去年還要增加兩成。”
這樣的數據與情況令秦觀再次地震驚不已。
“包括這些栝蒼山中的山匪,老師你都接觸過他們。在入山之前,他們都是良民,都是愿意自食其力的百姓,就是因為沒有了土地,又找不到謀生的活計,唯有去當土匪才有可能換到一口飯吃。所以,您也看到,之后只要能有干活的作坊收留,他們哪里還愿意留在山寨中?”
這點秦觀是親歷之人,他無從反駁。可是這么多來的儒家教育,讓他永遠只會去尋找自身的問題、承諾對于皇權的絕對順從,就連像秦剛這次只是簡單地回避出海,卻仍然是他固有觀念中所絕難接受的。
“老師還記得詩經魏風中的那首《碩鼠》么?”秦剛提及了這首詩后,便順口吟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是啊,秦觀突然發現,自己多年建立起來的世界觀,在弟子引用的這首《碩鼠》面前,一下子蕩然無存了。
秦剛的做法的確無可厚非。
秦觀知道自己的這個弟子,從一開始起就無意于官位與權力。在這個大宋王朝,秦剛雖然不是最多次拒詔的人,但他卻是位置最低的拒詔人。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從最早毛滂寫給他的書信中,他就知道這個弟子最大的心愿是保護自己身邊的親人好友過上幸福平淡的生活。但是,一旦連這種最基本的“幸福與平淡”也難以保證時,他便會化身為最英勇的勇士,從平城到處州,又從明州看向海外,這個弟子弄出了這么大的手筆,其實其本質不過還是一種回避、只是重新去尋找一片心目中的“樂土”而已。
而且,昔日諸如陶淵明這樣的隱士,不也是最終選擇去歌頌那個幻想中的桃花源么?各位文人志士,又有誰會去批判桃花源里的村民不繳賦稅、不設官府呢?
此時的秦剛,不過是將這種幻想,不再局限于紙筆的勾勒,而是動用了海船與部隊,去真實地爭取而來罷了。
秦觀緩緩地嘆息了一聲,卻問道:“那徐之可是計劃就落腳流求了么?”
“那倒不會。”秦剛卻說,“秦秋時的馮諼曾為孟嘗君經營‘狡兔三窟’。而這流求島,不過是我為身邊親友以及老師您所經營的一窟而已。更何況,我對章運使有過承諾,而之前在京城時,便已經聽說西賊極不安份,一旦西北戰火燃起,無論是從報答章運使的知遇之恩,還是要從民族大義出發,弟子都理當隨其征戰。”
“那自然是好!”秦觀點頭稱道,“而有信,乃是大丈夫所為也!”
秦剛也就沒有說再多的話。
其實他今天將流求之事全盤托出,既是不想有任何大事瞞著老師,同時也相信以秦觀對他的信任,就算是不贊成,也不至于會進行強烈的反對。
同時,他還有一個暗含的心思,那就是,流求目前只是開辟了一個淡水河口的根據地,臨時讓宮十二來管著尚可。但是隨著整個流求島開發建設計劃展開之后,流求將會不斷擴大到一州、一府乃至于一個路的規模,到那個時候,以秦觀的治事眼光與手段能力,將會是他目前在身邊目前最合適的主事之人。
當然,對于秦觀而,這并非只是簡單地管理一個地方的問題,而是如何克服傳統讀書人在內心深處對于這等類似于割據自立行為的天然抵觸情感。
當然,目前談論這個為時還早,秦剛此時所做的,只需要在老師的內心深處,留下這么一顆種子足矣。
處州的新年,簡單而溫馨。
朝華在這里度過了第二個新年,雖然沒有了京城那些熟悉的鄰居以及繁華的街市,但是她卻極其滿意處州這里的寧靜與舒適。
而且,從第一年秦觀在監酒稅務的位置上帶給處州百姓的實際好處,還有第二年堅守處州城并取得守城大捷的功勞,在這里,到處都能感受到全城百姓對她們真心實意的尊敬與愛戴。就連她上街買菜都能時不時遇上堅持不肯收她錢的菜農菜販,讓她對于能跟隨秦觀來到這座南方的山城而感到萬分地滿足。
古代的士人是極度缺乏自我照顧能力的,更不要說再加上經濟方面的緊缺因素。
所以,秦剛基本可以確定,歷史上秦觀的英年早逝,理應與他從處州開始就無法克服的窮困生活條件息息相關。
既然,他已經成功地改變了一些情況,比如讓朝華留在了秦觀的身邊,那么,接下來的事情,就得好好拜托這位小師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