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溪筆談》在后世的名氣極大,但卻極少有人去真正完整地讀過,包括之后曾做了記者的秦剛也是一樣,留在記憶里的無非只是一些只片語的贊譽與描述。
而此時,親手翻開一頁頁尚帶有新墨氣息的書頁,看著這些他現在已經十分習慣的豎式排版繁體字,秦剛許久未曾波動過的內心竟泛起了陣陣波瀾。
喬襄文顯然是對此書十分推崇,看到秦剛如此關注,甚為興奮,于是像是遇上了知已,與他就該書的總體編目、體例架構以及內容選擇、文字風格等方面一一進行細細介紹。
秦剛越聽越是驚奇,問道:“敢問喬兄是否與夢溪丈人熟識?怎么會知道得如此詳盡?”
喬襄文笑道:“家岳定居潤州,與沈存中算是同城相鄰。所以在下也能偶得機會,隨家岳前往夢溪園有所見教。”
鄒放看秦剛還是有點疑惑,便介紹道:“僖老仍是娶了潤州的海岳外史米校書的長女。”
“米校書?”秦剛聽得更是大驚,“可是書畫大家米元章?”
喬襄文拱手道:“正是家岳!”
宋人稱呼實在有點彎彎繞,光聽這校書一定是個官階名,還難以判斷。但是“米”姓之人本身就少,再加上“海岳外史”這個名號,莫說在宋朝,就是放在整個歷史上那就只有一個名人,乃是后世被稱為“宋四家”的米芾,字元章。而這喬僖老居然就是米芾的大女婿!
如此一來,那就很自然了。兩大名家,雖然各自研究的領域與方向不同,但同時居住在同一座潤州城中,想必時時都能有不少機會相識并相談。
只是……秦剛突然想起了一點,便順手從眼前的整部書里翻找到了第十七卷,這卷正是書畫一門,卷ong記述了近三十個條目,分別記錄了兩晉、唐五代直至宋代的多名畫家、書法家的作品及風格品評。
但是秦剛來回查看,書中所載的宋代名家中卻沒有米芾。
喬襄文一看,便大致明白了秦剛的用意,說道:“小友可是想找書中對家岳的評價文字?別找了,不會有的。”
秦剛抬頭,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家岳平日喜歡臨摹古跡名畫,更擅長做舊仿制之術。”
秦剛點點頭,這米芾對于名書名畫的模仿與作假手段,堪稱是千古圣手。后世據說流傳下來的二王注:指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倆作品幾乎都沒有真跡,全是米芾臨摹的。
當然,米芾作假只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水平,從未以此騙錢。
“有一次,沈存中叫了幾個好友聚會,其中也叫上了家岳。幾人一起在甘露寺凈名齋交流各自的收藏品。他拿出自己收藏的一卷王獻之的尺牘,甚為得意。不料家岳一見卻是哈哈大笑地說道:‘哎呀,這不就是我臨摹的一篇舊稿嘛!’沈存中當場大怒,拂袖而走。”
秦剛笑道:“米老也太率直了,等一等事后再告訴他不是更好嘛。”
“唉,本來這事這樣也就算了。只是家岳生性隨意,之后還拿此事到處向人吹噓,以炫耀自己的仿作水平,這便是把沈存中徹底得罪了。此后,他寫書作文,必然是不愿提及家岳。”
“哦?想不到還有此等軼事!只是書中缺了米老,甚為遺憾啊。”
“不過此書出來后,家岳來曾來信,說沈存中在書中對其他各位書畫家與作品的品評非常中肯到位,他都甚為稱贊,囑咐我要多多學習。”
“能不以個人私怨而累及書作的評價,米老前輩的胸襟令人欽佩。”
喬襄文擺擺手道:“家岳性格使然。”
秦剛點點頭,突然對二人問道:“兩位以為,夢溪丈人為何要寫這本書?”
這個問題有點令人猝不及防,但聽了后又覺得相當重要,鄒喬二人不禁愣住了。
秦剛繼續說道:“世人版印書籍,或集注圣人經典,或闡述個人學說,又或匯編詩文作品。但此三者,似乎皆不適于分析此書。”
鄒放手捻頦下白須,猶豫地開口說道:“沈存中自幼隨父宦游各地,之后為官遍及南北,此書中應該記的都是他游歷天下所見之事,當是以此彰顯自己的博聞廣識。”
其實鄒放的意思就是說沈括寫這書純屬裝點門面,顯擺自己,喬襄文就先出反對了:“沈存中非炫已之人。以在下之猜度,昔日司馬相公著《資政通鑒》,通鑒千古之事,以資于當世治道。夢溪一書,雖內容龐雜,似有小道之嫌,但治世之心昭然于紙上。”
秦剛心里暗驚,這喬襄文還真是個明白人,幾乎已經看到了沈括的內心。
“喬兄之語,小弟甚為認同。”秦剛以手撫書,感慨地說:“天下大道,源出何處?《易經》有云: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但此玄妙之語,又能何以為證?何以為實?”
鄒喬二人皆聽得認真。
“小弟以為,大道既可主宰萬物,萬物當可反證大道。所以,夢溪丈人當是以此書,載以自己‘行萬里路,記萬象物,著萬字,明萬事理’之心,乃憑旁支證圣,以小徑通大道也。”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這段話實際上便是秦剛這些天來的思考總結。
他是來自于科學昌明的后世,自然可以輕松掌握歷經數代科學巨匠的思想成果,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可以在這個時代簡單碾壓所有人。
在秦家莊睡足軒里的有限書籍中,他已經驚嘆于宋代儒者對于宇宙觀、世界觀的認知深度,他們已經開始用著獨特的語與思維方式,開始細致地剖析這個世界萬物之間的原理與聯系。
所以,也正是因為如此,這個時代才會誕生像沈括這樣的科學大家,以及他筆下所出的這部《夢溪筆談》。
由是,這也給予了秦剛以極好的機會,站在他們的這些研究基礎上,開始考慮,將那些來自于后世未來的一些發明成果,可以無形地融入進去,以逐漸形成更加淺顯與實際的經世致用之說。
這里自然包括已經推出了腌蛋、孵鴨、水泥、牛痘等物。
畢竟,真正扼殺文明的,不會是未知的迷茫,而只會是無法理解的恐懼。
秦剛與喬襄文的交談越發地深入,一旁的鄒放就越發地感慨:這次把這兩個人拉到一起,是做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