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府衙的差役來得比預想中更勤,也更刁鉆。
自那日知府崔皓得了京中柳郎中的暗示,景珩商行的門檻便幾乎被各房胥吏的官靴踏破。今日戶房來核賬,明日刑房來驗貨,后日又是市司來查防火,輪番上陣,絡繹不絕。他們從不一同前來,卻總挑著商行最忙碌的時辰現身,臉上掛著程式化的冷淡,語間卻藏著綿里藏針的機鋒。
這日清晨,霧氣尚未散盡,三輛載滿新鮮花瓣的板車剛在景珩商行后院停穩,伙計們正忙碌地卸貨,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甜香。掌柜陳啟手持清單,正仔細核對今日作坊的用料數額,忽聞前堂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伙計無措的辯解聲。
他心頭一沉,快步穿過月門,只見兩名身著皂隸公服、腰懸令牌的戶房書吏已大剌剌地站在賬房門口,為首那位三角眼的中年書吏正用指節叩擊著門框,聲音不大卻充滿不容置疑的威嚴。
“陳掌柜,好忙啊。”三角眼書吏拖長了調子,目光掃過院內堆積的貨物,“奉上命,復查貴號去歲至今的所有流水賬目,事關稅銀增減,勞駕即刻取來吧。”
陳啟壓下心頭火氣,堆起笑臉拱手道:“兩位差爺辛苦,只是賬目繁多,皆已按季裝訂成冊,封存于庫。可否寬限半日,容小人整理出來,再送至戶房請諸位爺臺核驗?”
另一名年輕書吏冷笑一聲:“怎的?我等親自上門,還請不動你陳掌柜的賬本?莫非里頭有什么見不得光的勾當,怕我等即刻看了去?”這話已是十足的刁難。
陳啟眼角跳了跳,深知這是對方慣用的激將法,若此時退讓,后續不知還有多少麻煩。他只得連聲道“不敢”,親自引二人至廳堂用茶,轉身吩咐賬房先生立刻開庫取賬。
這一取,便是整整一個上午。十數本厚實的賬冊堆在案上,摞起半人高。兩位書吏慢條斯理地翻著,茶喝了一盞又一盞,不時指出某筆款項模糊、某處日期涂改、某月合計與分項略有出入——盡是些吹毛求疵、無傷大雅的小毛病,卻被他們反復盤問,追根溯源,要求找出原始憑據。
賬房先生和兩名學徒被支使得團團轉,在堆積如山的舊票契中翻找,滿頭大汗。前堂生意幾乎停滯,伙計們屏息靜氣,不敢高聲語,整個商行籠罩在一片低氣壓中。
直至午后,兩位爺臺才勉強將賬本一推,三角眼書吏撣了撣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淡淡道:“賬目暫且如此,然其中疑點甚多,需帶回戶房細細核勘。這些冊子,我等先帶走了。”說罷,竟示意隨行差役將賬本打包。
陳啟大驚失色,商行每日運營皆需核對舊賬,賬本若被帶走,不知何時才能歸還,諸多生意立時便要癱瘓。他急忙上前,暗中將早已備好的銀錢塞入對方袖中,賠笑道:“差爺明鑒,商行小本經營,日日離不開這些舊賬。可否請爺臺在此核驗,或容小人另抄副本奉上?”
書吏掂了掂袖中分量,面色稍霽,卻仍板著臉:“哼,爾等商戶,最是奸猾。罷了,且先留著。然今日所查諸項疏漏,需限期整改,五日之內,具結呈報!若再有差池,莫怪公事公辦!”撂下幾句狠話,這才揚長而去。
陳啟送至門口,望著兩人背影,只覺疲憊不堪。這已是本月第三次大規模查賬,次次如此,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卻總查不出真正問題,其用意不自明——非為查弊,實為騷擾。
然而,麻煩遠未結束。賬房這邊方才消停,午后時分,兩名刑房差役又至。此次直奔工坊,道接鄰人舉告,稱商行蒸酒所用爐灶不合規制,恐有火患,需即刻查驗。
他們闖入煙氣繚繞的工坊,無視工匠們的操作,這里敲敲,那里摸摸,專挑些無關緊要的細節大做文章。或稱柴薪堆放過于靠近灶眼,或稱通風煙道略有積灰,甚至指責晾曬花瓣的竹匾占用通道過半。最后,竟以“防火措施疏漏”為由,勒令三處爐灶停火整改,待復查合格后方可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