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魚腸劫(貳)
part
two:姑蘇臺深鎖春愁
書接上回!
離開苧蘿村的清晨,天色是壓抑的鉛灰。
沒有盛大的告別,只有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阿蘿等女伴們壓抑的啜泣,在潮濕的空氣中回蕩。
“施兒!我的施兒啊!”母親死死抱住她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仿佛一松手,女兒就會化作青煙消散。她哭得肝腸寸斷,最后竟一口氣沒上來,軟軟暈倒在潮濕的泥地上,手卻沒有放松。阿蘿慌忙去扶,抬頭看向西施的眼中,滿是驚惶與不解。
西施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在母親絕望的擁抱和范蠡看似溫和卻不容抗拒的攙扶下微微發抖。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決堤,嘴唇咬得滲出血絲。腕間的檀木佛珠被母親方才的拉扯勒得生疼,緊貼著皮膚,是唯一實在的觸感。
范蠡的聲音適時地在耳邊響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誘惑夏娃的蛇:
“姑娘深明大義,救國家于危難,乃萬民之幸。此去雖兇險,但非入火坑,實則登青云。姑蘇繁華,遠勝苧蘿百倍,綾羅綢緞、瓊漿玉液,享之不盡。且忍一時之痛,換越國百姓安寧,亦不負姑娘這身山川靈秀之氣。”
他話語圓滑,硬是將“救國大義”與“富貴榮華”巧妙地編織在一起,像一張溫柔的網,罩住了她無處可逃的心,讓人無法推脫,無法拒絕。
西施最后看了一眼倒在泥濘中的母親,看了一眼熟悉的小村在晨霧中模糊的輪廓,狠狠心,掰開了母親冰涼的手指。指尖劃過母親粗糙的掌心,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
她轉身,走上了范蠡早已備好的青布小轎,再也沒有回頭。轎簾落下,隔絕了故土,也隔絕了她曾有過的、關于平凡的所有念想。只有手腕上那圈佛珠的涼意,似乎在固執地提醒著她來自何方。
當姑蘇臺的巍峨,第一次映入西施眼簾時,帶來的是冰冷和凝重的窒息感。層臺累榭,雕梁畫棟,飛檐斗拱刺向蒼穹,金色的琉璃瓦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目的光,晃得人頭暈。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椒蘭香氣,錦幔重重,絲竹靡靡。然而,這金碧輝煌之下,卻滲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極度不適感。每一根盤龍金柱,每一塊光可鑒人的白玉地磚,都像巨大的囚籠欄桿。
初次覲見吳王夫差,是在一座空曠得令人心慌的大殿。夫差高踞王座之上,玄衣纁裳,冕旒垂珠,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
那目光落在西施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驚艷,以及一種猛獸鎖定獵物般的赤裸占有欲。西施按照范蠡緊急教導的禮儀,盈盈下拜,寬大的衣袖掩住了微微顫抖的手。
她能感覺到那目光如同實質,剝開她層層衣衫,直刺肌膚。那一刻,她感覺自己不是人,而是一件被精心擦拭、即將呈上供桌的完美祭品。
“果然絕色!越王有心了!”夫差的聲音洪亮,帶著志得意滿的放肆大笑聲,在大殿中回蕩。這笑聲,如同宣告了她正式成為這黃金囚籠中最華麗的一只金絲雀。
緊接著,西施就被安置在一處精致奢華的宮苑。這宮苑的窗外是奇花異草,室內是珍寶古玩。宮娥內侍低眉順眼,恭敬異常。宮苑深處,還有一方引了活泉的清澈小池,池中幾尾紅白相間的錦鯉悠然擺尾,才能讓她緊繃的心弦略微松弛一些。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與浣溪相似的慰藉。
“魚兒,魚兒,”她常常獨自憑欄,指尖輕點水面,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聽見,“故鄉的溪水,此刻是暖是寒?”錦鯉聞聲聚攏,啄吻她的指尖,親昵一如當年浣溪的小魚。
一絲淺淡的笑意剛欲浮上唇角,腕間的檀木佛珠與發髻上一支樣式古樸卻隱含機巧的荊釵同時貼著她的肌膚,冰涼刺骨,瞬間將那點暖意澆滅。她在這里,不是來賞魚的。
間諜的身份,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脖頸,壓抑著她的呼吸。傳遞情報,遠非靜坐描摹那么簡單。夫差酒醉,攬著她傾訴吳國軍力強盛、城池如何固若金湯時,她需強忍著心悸,將每一個字刻入腦海;夫差與重臣議事,她需借奉茶添香之機,屏息凝神,捕捉那些關于糧道、布防的只片語;甚至,她需利用這傾國容顏和刻意流露的哀愁,從那些對她或嫉妒或同情的妃嬪口中,從某個同情她孤苦的宮人處,小心翼翼地套取零碎的信息。
她的每一個微笑,每一次蹙眉,都可能是精心設計的陷阱。恐懼如影隨形,使命重如千鈞,她在其間掙扎,心力交瘁。
一次宮宴,燈火輝煌。西施伴于夫差身側,強顏歡笑。席間,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伍子胥舊部起身敬酒,目光如電,掃過西施絕美的臉龐,忽然朗聲道:“大王!臣觀古史,夏桀寵妹喜而亡,商紂迷妲己而滅。紅顏禍水,傾國傾城,其非虛!望大王以史為鑒,遠美色,親賢臣,固我大吳萬年基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