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冰屑、焦糊味、鮮血的銅腥，以及無數剛從集體意識桎梏中掙脫出來的人發出的混亂哭泣和呻吟——這一切混合成南極診所劫后余生的刺鼻空氣。主控室內一片狼藉，能量過載燒毀了數臺關鍵設備，藍綠色的冷卻液從破裂的管道中滲出，在地面蜿蜒流淌，匯入傷員身下暈開的暗紅血泊。葉宸強撐著透支到極限的身體，用顫抖的手給一名在意識沖擊下精神崩潰、不停用頭撞墻的護士注射鎮靜劑。窗外，意識鯨魚崩解后殘留的光點灰燼還在如黑色的雪般飄落，證明著那一場在深淵地底與虛空中的慘烈搏殺并非幻覺。
林霄回來了。
他是被兩名還能行動的工作人員從通往地下的破開艙門處拖出來的。防護服撕裂多處，沾染著粘稠冰冷的生物質粘液和已經半凝固的暗紅血漿。他臉色灰白如死人，嘴唇皸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破損的嘶鳴聲。但他被架著的身體，卻挺得筆直。那雙眼睛，是這片廢墟中唯一燃燒著的東西——疲憊到了極深處，卻銳利如淬火寒鐵，掃視著這片被集體意識獠牙啃噬過的戰場，最終鎖定在他帶回來的“標本”上。
鉛條病人。或者說，鉛條病人的“殘骸”。
枯槁的身體被放在一張臨時鋪開的無菌隔離墊上。胸口那根嵌入肋骨的鉛條，早已碎裂成幾段，殘留的金屬碎片與周圍壞死的肌肉組織攪成一團，散發著死亡和異質能量殘留的冰冷氣息。更詭異的是，靠近這殘骸的幾名剛剛解除融合狀態的病患，在短暫的驚恐尖叫后，臉上卻浮現出一種茫然無措、如同被剜去某種器官的巨大空洞感。他們開始語無倫次地念叨著：
“冷……好冷……”
“聽不見了……那聲音……沒了……”
“我們……我們是誰？”
仿佛那根碎裂的鉛條死去，帶走的不僅是病人自己的生命之火，也剝奪了附近這些“初代融合者”與集體網絡那最基礎、卻已成心理依賴的某種微弱連接？是隔離的“錨點”在消亡？林霄的目光死死釘在鉛條病人胸口那片污濁的血肉上，一個冰冷徹骨、卻又閃爍著微弱希望火花的念頭，瘋狂地在他腦海中成型、咆哮！
“把……隔離室清理出來！啟用最……高級別的生物能屏蔽陣列！”林霄每說一個字，都牽扯著胸腔深處的劇痛，“把所有的……融合者……按融合深度……分類！快！”
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針強心劑打在幸存者身上。診所再次以令人揪心的效率運轉起來。鉛條病人殘缺的遺體被迅速而鄭重地送入那間剛剛加固了屏蔽的隔離室，如同一件致命的祭品。林霄拒絕了葉宸幫他處理傷勢的請求，只簡單注射了幾支強力抗炎合劑和細胞修復激素，便裹上干凈的醫生袍，大步走向隔離室。他的腳步依舊帶著重傷的虛浮，但脊梁卻像插入了鋼筋。他手中緊握的，是那把經歷了地下深淵惡戰、光芒也黯淡許多的量子手術刀。
隔離室的厚重合金門在身后無聲滑閉，將外界的混亂與哀鳴隔絕。室內只有一片刻意營造的、如同真空般的寂靜，以及高強度屏蔽場隔絕光樹網絡后，意識層面殘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空虛回響。林霄的目光穿透隔離屏障，落在手術臺（現在更像是解剖臺）上的鉛條尸體上，仿佛在凝視一個蘊含著宇宙奧秘的黑暗星體。
“薇薇！”
虛擬屏艱難地在他身旁亮起，薇薇的影像顯得極其稀薄、不穩定，仿佛隨時會被某種無形的干擾徹底扯碎。“我在……林霄……”她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虛弱，“集體意志……受傷了……但它遠未死亡……它的憤怒正在冰蓋下凝聚……我能感覺到……那是一種……更高效的融合方式……它在進化……”
“我知道它沒死。”林霄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他將量子手術刀的探測光束對準鉛條碎片的邊緣，“所以我們需要更鋒利的刀，更精準的地圖。鑰匙碎裂前打開的路，就是通往它心臟的最短路徑。”
藍色的能量光束如同最細致的外科探針，刺入那團混雜著金屬碎屑和壞死組織的血肉。光束接觸的瞬間，異變陡生！那血肉仿佛“活”了過來！不是蠕動，而是在量子能量的刺激下，猛地釋放出一股龐大而混亂的意識信息流！無數破碎、扭曲、痛苦至極的記憶片段如同爆裂的水庫，轟然灌入林霄的意識！
冰冷的實驗臺！扭曲的電擊！意識被暴力撕裂的感覺！絕望的哀嚎！（“別拿走！還給我！”）
幽深的地下！（巨大神經束！紫灰光點！）一個冰冷意志的低語……（“隔離即是殘缺……回歸才是完整……”）
鉛條！被強行嵌入血肉的過程！（劇痛！身體被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永久霸占！）
……溫暖？不對……是虛假的安寧！無數人在耳邊低語……
（“成為……我們……”）
信息流混亂狂暴，帶著巨大的精神沖擊！林霄悶哼一聲，鼻血瞬間涌出！他強忍著幾乎要炸開的頭顱劇痛，量子手術刀的光芒穩定無比，甚至更加凝聚！他看到了！在那片意識爆發的亂流中心，一個微小的、幾乎被湮滅的、屬于鉛條病人最后也是最清晰的意識錨點，如同風暴眼中的定海神針——那是一份融合路徑圖！一份鉛條嵌入后，作為“鑰匙”本身與地下那集體意志核心之間存在的連接印記！這印記像是一把鑰匙上的凹坑，記錄了所有開啟過的鎖孔形態！
“就是它！薇薇！”林霄的聲音帶著發現寶藏的顫抖，“記錄它！解析它！這是意識入侵與融合的‘傷口’！是‘我們’入侵個體意識的通道‘接口’！”
薇薇的數據流瞬間變得無比洶涌！她不顧自身的虛弱，如同精密的掃描陣列，從林霄共享過來的量子層面感知中，瘋狂提取那份混亂中潛藏的“融合路徑坐標”。藍光與數據流在狹窄的隔離室內無聲地交織，如同進行著一場與時間賽跑的生死解碼儀式。
診所的混亂尚未完全平息，一個噩耗傳來：少年主刀葉宸在指揮傷員轉移時暈倒了！高強度的精神對抗和能量透支，加上之前被集體意識差點同化的心理陰影反撲，他陷入了深層意識昏迷和劇烈的精神幻痛交替狀態！他被緊急送入了剛剛清空的另一間隔離艙。
就在薇薇的解析進度艱難推進到85%的瞬間！
“轟！！！”
并非物理震動！是整個屏蔽加固后的隔離室空間，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敲擊了一下！空氣瞬間變得粘稠如膠水！薇薇的虛擬影像劇烈扭曲、閃爍！林霄感到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純粹、更古老、更冰冷的意志洪流，如同凍結銀河的寒潮，穿透了重重屏蔽，鎖定了這個正在研究“它”秘密的手術臺！是“我們”的憤怒！它感知到了鑰匙的被褻瀆！
褻瀆者！叛徒必須被凈化！
宏大的意念充滿了毀滅的冰冷。
與此同時，葉宸所在的隔離艙外監測儀器發出了尖銳的警報！在“我們”意志的主動牽引下，少年意識深處殘留的對集體安寧的渴望、對戰敗的恐懼以及對孤獨的極端恐懼瞬間被放大！昏迷中的葉宸身體劇烈抽搐，仿佛靈魂正在被無數雙手撕扯！他猛地睜開眼，瞳孔中不再是清醒的光芒，而是蒙上了一層詭異的、流轉的紫灰！他口中發出含混不清、卻帶著無數人疊音的低吼：“……融入……回家……”他掙扎著要從束縛帶中脫身，手臂肌肉因用力賁張，青筋暴起！他的意識，正在那“家”的誘惑下，主動向“我們”重新敞開大門！
危險！葉宸即將成為一個新的、被主動標記且深度融合的“錨”！一旦他和“我們”重新建立更深層次鏈接，“母親意識”就能以他為跳板，發動更猛烈的意識入侵，徹底淹沒這診所最后的屏障！
“薇薇！融合路徑解析完成了嗎？！”林霄厲聲喝道，目光卻如手術刀般切割著手術臺上那團血肉。
“解析完成！但……林霄！我們只有一次機會！沒有模擬！沒有預案！”薇薇的聲音帶著電子噪音的尖銳，“而且……這個接口……它不僅僅是入侵通道！它的本質……是量子糾纏！被融合者的意識并非被吞噬，而是以某種量子態被糾纏進那個集體場里！切割它……可能會引發……”
“我知道！”林霄粗暴地打斷她，目光卻異常冷靜。他猛地轉身，量子手術刀的光芒不再探測，而是進入了最高精度的“手術”模式！他指向葉宸所在的觀察屏：“給我一個目標！融合節點最清晰的‘病人’！一個……我們需要嘗試解剖的融合體標本！”
隔離室的操作面板上數據瘋狂滾動，最終鎖定在葉宸隔離艙旁一間觀察室里一個蜷縮著的年輕男孩身上——編號p-7，小艾，一個父母在初期瘟疫中雙雙被融合后精神崩潰的孤兒。他的融合度評估為中等偏深。薇薇的計算顯示，他的意識里有一個極其清晰的糾纏節點，連接著集體意志的底層區域。
“就是他了！帶進來！”林霄的命令不容置疑。
當小艾被醫護人員攙扶（半強迫）著送入林霄所在的隔離手術室時，他臉上還殘留著剛從融合狀態解除后的巨大恐懼和不真實的茫然。他顫抖地看著手術臺（解剖臺）上鉛條病人的慘狀，又看看林霄手中那把散發著危險藍光的量子手術刀，眼中充滿了孩童最本能的驚恐和抗拒。
“醫生……不……不要……我害怕……”他帶著哭腔小聲哀求。
林霄蹲下身，強迫自己平視這個被選中的“標本”。他的聲音低沉而疲憊，卻帶著一種不容欺騙的殘酷真實：“孩子，我知道你害怕。我也害怕。”他指著自己染血的袍子和蒼白的臉，“怕那黑暗的集體吃掉我們所有人的‘自己’。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傷害你，是……在你腦袋里打一個洞。”
小艾的眼睛驚恐地睜大。
“在你意識的最深層，‘我們’留下了一個像釘子一樣的點。”林霄用最樸素的比喻，量子手術刀的光芒在指尖跳躍，“我們要把那釘子拔掉。很痛，非常非常痛。”他看著孩子瞬間煞白的小臉，“但只有這樣，你才能真的找回自己。你愿意試試嗎？為自己？”
小艾渾身顫抖，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他看著林霄的眼睛——那雙燃燒著決絕與痛楚的醫生眼睛里，有他父母在完全融入“我們”之前，最后殘存的一絲屬于“人”的悲傷和不舍。孩子咬著下唇，直到滲出鮮血，最終用力點了點頭，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一個字：“……我……試……”
手術開始。
沒有常規器械的冰冷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