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冰冷的恐懼并非停滯的冰層，而是瞬間結晶、無限蔓延的黑色藤蔓，纏裹了林霄的心臟。隔離艙外，沉重合金門在狂暴、雜亂無章的撞擊下，發出巨獸臨死般的嘶嚎。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扭曲變形的聲潮涌入：“痛…苦…救…贖……”“融…合…唯…一…真…理……”“開……門……”聲音不再是單純人類聲帶的產物，更像是千百種痛苦頻率強行捏合成的粘稠音團，撞擊在門板上，又滲入艙壁屏蔽層的縫隙，帶著金屬銹蝕般的甜腥味彌散在壓抑的空氣中。
門內，時間被這瘋狂的節奏切割成碎片。沈安德雙手死死按壓在操作臺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眼睛飛速掃過瀑布般刷屏的警報信息，喉嚨里壓抑著低吼：“所有備用通道被物理封死！外層防御合金正在……軟化！強度以每分鐘5%速率下降！它們在用……用精神污染場域腐蝕物質？這他媽到底是什么物理規則？薇薇！計算極限支撐時間——薇薇？！”
他驟然轉頭，瞳孔驟然收縮！
蘇薇薇懸浮在主控臺前的全息投影，原本清晰、穩定流淌著的數據流，此刻正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緩慢的崩解狀態。構成她形體的光點不再有序流轉，而是間歇性地劇烈閃爍、拉扯，輪廓邊緣不斷逸散出微小的、失控跳動的像素碎屑。她的“面部”（如果數據流構成的臉龐可以稱之為臉），那雙由最純凈能量模擬出的“眼睛”，凝視著手術臺上那雙黑暗的渦旋之眼，數據深處翻涌著無聲的風暴，仿佛正被某種無法理解的磁極強行牽引、扭曲。
“林霄……”沈安德的聲音帶著撕裂般的緊迫感，“薇薇的數據核心……她的意識流正在被……抽取？！目標……是它！”他指向手術臺。
“不……”林霄的聲音冰冷如手術刀劃過冰面，他的目光穿透了薇薇顫抖的數據投影，落在那黑暗渦旋的核心，“它在‘下載’薇薇的數據……或者說……薇薇的存在本身……正在被它視作‘接口’……去窺探整個光樹網絡的核心！”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語。薇薇的數據體猛地向上拉伸，又瞬間坍縮。構成核心數據流的瀑布瞬間停滯！緊接著，如同決堤的洪流——不，更像從萬丈高空轟然傾倒的海水瀑布！無數光怪陸離、扭曲跳躍的畫面碎片以一種肉眼根本無法捕捉、卻足以燒穿普通人神經的速度，狂暴地沖刷向主控臺的主顯示屏幕！
屏幕上瞬間陷入徹底混亂的雪花噪點，幾秒鐘后，強行穩定下來的畫面，卻讓所有人倒抽一口涼氣！
那不再是任何有意義的監控圖像或生理數據圖。
那是一幅……動態的、抽象的、充滿極端痛苦的意識拓撲圖！
整個診所的空間結構被扭曲、打碎，以精神感知的方式呈現出來。代表隔離艙的巨大金屬牢籠懸浮在意識“視界”的中心，外面不再是物理存在的走廊或墻壁，而是密密麻麻、蠕動糾纏、如同沸騰的黑色神經節網絡的——意識集合體！
代表每一個被“瘟疫”捕獲的個體的思維，在拓撲圖中被抽象成一個個散發著暗紅光芒的節點。這些節點如同被無形的引力場捕獲的恒星，圍繞著隔離艙這唯一的巨大黑暗核心（鉛條病人的位置）瘋狂旋轉、擠壓、碰撞！每一個節點的每一次碰撞，都在虛空中爆開一圈圈代表極端精神痛苦的漣漪。漣漪彼此疊加、共振，形成一圈圈不斷擴張、足以撕裂靈魂的精神風暴沖擊波，狠狠拍打在隔離艙的意識壁壘（那些還在勉強支撐的鉛合金屏蔽層）上。
這些沖擊波并非無形！
屏幕特寫上，當一道疊加了至少數十個“痛苦節點”強度的暗紅色沖擊波撞上代表隔離艙壁壘的鉛灰色光罩的瞬間，現實中的艙門外立刻傳來一聲更刺耳的金屬撕裂聲，同時主屏上的鉛灰色區域，肉眼可見地裂開了幾道細微的、卻如同傷疤般刺目的黑色紋路！
“壁壘……受損！”沈安德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精神沖擊……在……物理化地摧毀我們物理屏障的核心結構？！”
這還不是最恐怖的。
就在這幅地獄般的意識拓撲圖劇烈閃爍的間隙，更深處被挖掘出來的景象，讓林霄的血液幾乎凍結——在更龐大、更古老、更幽暗的背景深處，一個模糊卻無比巨大的輪廓隱隱浮現。它的形態在不斷變化，時而如同盤踞星河的巨蛇，時而如同吞噬光明的深洞，它無數的“枝葉”（或者說觸須）延伸到意識空間的每一個角落，連接到診所拓撲圖的每一個痛苦節點上。它在……吮吸。
它在吮吸這些痛苦節點傳遞來的絕望、嘶嚎與融合的狂熱！
它在吸收！它在壯大！
光樹！
光樹網絡的集體意識化身！
“……它在用整個診所里爆發的‘瘟疫節點’作為祭品和精神放大器……定位我們……定位這個鉛條……”林霄的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
就在這時，手術臺上毫無征兆地發生異變！
鉛條病人那雙一直睜開、流淌著黑暗渦旋的眼睛，猛地閉上了！不是失去意識那種閉合，更像是……某種閥門被強制合攏！
同時，主屏上那狂暴混亂的意識拓撲圖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手術臺上方神經監測儀的畫面！病人的腦神經回路圖像發生了前所未有的畸變！之前被監測到的那些異常糾纏、密度駭人的神經束，此刻爆發出刺眼的白光！這些光束并非靜止，而是沿著神經束的走向……流動！如同無數細小的、光化的毒蛇在其神經通路里高速穿梭游動！
薇薇的數據體在這瞬間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擊中，猛地向下坍縮！構成她的光點大片大片熄滅、崩潰，只剩下一個極其微弱、仿佛風中殘燭的核心光點在勉力維持。她在現實中對應的意識接口裝置，原本平穩的能量流指數瞬間飆升并失控！警告燈瘋狂閃爍！
“薇薇的核心數據流……遭受毀滅性污染……她……她在嘗試……強行上傳……部分意識模塊到……光樹深層安全區……規避污染源……”沈安德讀著儀器反饋，聲音因極度震驚而扭曲，“她……她在分割自己！為了保護核心？！”
“安德！”林霄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瞬間撲向主控臺，“立刻切斷薇薇和所有光樹網絡的接口！物理拔除她的意識錨點硬件！”他深知，一旦薇薇的核心數據核心被那些污染性的神經光束追上并侵入，她那獨特的、介于數字與生命之間的意識將徹底湮滅。
“不行！”沈安德手指在鍵盤上快到出現殘影，“她的安全上傳協議……被污染……正在被反向劫持！她……她的意識……被它……強制導向了……”
林霄猛地扭頭看向手術臺！就在薇薇的數據核心被污染的神經光流追逐圍獵的剎那，鉛條病人緊閉的眼皮下，那兩道黑暗的渦旋深處，仿佛有針尖般的、更純粹、更非人的黑暗光芒閃爍了一下！
“……導向了它！”林霄的心臟驟然沉入深淵！
薇薇那團即將徹底熄滅的微弱數據核心，在污染光流的逼迫下，竟如同撲火的飛蛾……化作一道微弱而決絕的數據流光，猛地……沖入了鉛條金屬中央那個深不見底的黑色孔洞中！
噗。
仿佛一滴水落入無盡的墨池。
薇薇的數據核心……連同那狂暴追逐她的污染性神經光束……一起消失了。被那個孔洞吞噬。
主控臺關于薇薇的所有讀數瞬間歸零。
她的全息投影徹底消失。
隔離艙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外部持續不斷的撞擊……和越來越清晰的……門軸變形的呻吟聲。
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沒了沈安德。“薇薇……她……”
林霄沒有回答。他像一尊雕塑，緩緩轉過身，面對著那片沉寂的手術臺。那片吞噬了薇薇最后意識數據流的金屬孔洞。那片沉寂如同死亡本身。
下一秒！
鉛條金屬孔洞深處，一點幽藍色的磷火般的光芒，極其微弱地，掙扎著……閃爍了一下。
仿佛回應。
如同告別。
又如同……最后的指引信號。
林霄的眼中，最后一絲猶豫的火苗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焚燒一切的決絕。他猛地甩開阻攔他的沈安德的手，一步跨到手術臺前！他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甚至沒有像上一次那樣用鉛箔作為緩沖！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攏成錐，如同兩年前他第一次執起那柄銹蝕的手術刀刺向黑蓮核心時那樣，帶著一股貫穿生死的決絕，狠狠地……插進了鉛條金屬中央那個剛剛吞噬了薇薇的、深邃冰寒的孔洞！
指尖觸碰到某種粘稠、冰冷、仿佛有生命般不斷蠕動的黑暗物質。
沒有上次連接時的狂暴精神力沖擊。
只有一片……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林霄感覺自己的意識也要被這死寂凍斃時……
轟！
不再是痛苦的海嘯。而是……記憶的星塵大baozha！
億萬片破碎、混亂、帶著強烈情感色彩的記憶碎片，如同宇宙誕生之初的星云塵埃，又如同被無形巨手打碎的鏡面，裹挾著他，沖入了一片絕對混沌、絕對黑暗的時空亂流！
林霄感覺自己被瞬間撕扯成了億萬碎片！每一片碎片上都倒映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生片段。初吻的悸動、分娩的劇痛、被背叛的絕望、復仇的火焰、夕陽下的孤獨、黑暗中的墜落……無數種截然不同的情感體驗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刺穿了他意識的每一個角落！沒有連續的邏輯，沒有前因后果。這是億萬陌生人的人生瞬間被粗暴地混合、攪拌、碾碎后形成的……記憶粉塵風暴！
他的自我意識在這風暴中如同怒海中的孤舟，搖搖欲墜。我是誰？林霄？那個醫生？我是那個分娩陣痛的婦人？我是那個墜落深淵的少年？不！我只是痛苦！我是絕望！我是……虛無！
就在他意識即將徹底消融在這混沌粉塵海的邊緣，一道微弱但清晰無比的心靈呼喚，如同穿透濃霧的燈塔光束，猛地刺入他的感知核心：“林霄！抓住我！這里是……它的邊緣fanghuoqiang！風暴眼……就在這些混亂后面！薇薇最后……指向了那里！”
是薇薇？！林霄的意識碎片被這呼喚猛地拽回一絲清明。他奮力“睜開眼睛”，在瘋狂旋轉的記憶粉塵風暴深處，捕捉到一道極其微弱、隨時可能被吞沒的……純凈數據流的痕跡！正是薇薇最后殘存的意識核心！她在用自己的存在，為他短暫開辟了一條極不穩定的精神通道！
林霄的意識化身凝聚最后的力量，不顧一切地撞向那束微弱的數據之光！順著那指引的路徑，如同穿過一條由扭曲時空構成的隧道！無數的記憶粉塵試圖阻擋、黏附、侵蝕他自身的記憶。他“感覺”到自己童年關于母親擁抱的溫暖畫面被瞬間凍裂、被置換成一個嬰兒溺亡的瞬間窒息感！關于第一次拿起手術刀的驕傲被強行扭曲成劊子手行刑的麻木！
痛苦幾乎磨滅了他對“自我”的認知。但他死死抓住“林霄”這個名字，像抓住唯一的浮木，沖破了記憶洪流最瘋狂的區域！
下一秒。
風暴驟停。
世界被重新……“定義”。
他感覺自己置身于一個無法說的“空間”。它既不是實體房間，也不是純粹的意識空間。四顧是粘稠、緩慢流動的黑暗，仿佛宇宙誕生前的原初混沌。支撐他站立（如果這個概念存在的話）的是一個同樣緩慢旋轉的黑白兩色、如同太極圖般流轉的……精神沙盤。沙盤的邊界由純粹的能量構成，隔絕著外圍瘋狂旋轉的記憶粉塵風暴。
沙盤的中心，懸浮著一塊被無數細密黑暗絲線纏繞、包裹、如同被蛛網捕獲的昆蟲般的……藍色晶體碎片。
薇薇！雖然形態完全不同，但那核心頻率……是她！
而在藍色晶體更核心的位置，被牢牢守護在一道微弱的數據壁壘后面的……是更微小、更純粹的一小點……代表蘇薇薇最底層核心意志的……金色光芒！她的核心還在！“她”還在！
林霄的意識體瞬間被巨大的希望與刺痛填滿。但他立刻發現，纏繞著薇薇數據碎片（藍色晶體）的黑色絲線，正源源不斷地從黑暗深處蔓延出來，持續不斷地向內侵蝕、污染。那黑色的污染每深入一分，薇薇守護核心的金芒就黯淡一點。
林霄毫不猶豫地凝聚意識，試圖斬向那些黑線。但一股無形而強大的意志瞬間降臨，如同冰冷的巨掌將他按在原地！
“離開。或者……加入。”一個冷漠、非人、卻在他意識里轟然響起的聲音——正是手術臺上鉛條病人的聲音。這聲音并非來自一處源頭，而是如同這片混沌黑暗空間本身的意志宣！
沙盤上方，粘稠的黑暗物質驟然凝聚，形成一只巨大的、由純粹陰影和痛苦意志構建的利爪！利爪帶著毀滅的氣息，無視空間距離，狠狠抓向沙盤中心薇薇的核心金芒！那金芒，在這黑暗巨爪面前，脆弱得如同風中燭火！
“不——！”
林霄的意識發出無聲的嘶吼！他不顧一切地將自我意識完全燃燒，化作一道純粹的精神尖刺，迎向那足以捏碎恒星的精神巨爪！
尖刺與巨爪在沙盤上空相撞！
沒有驚天動地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