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極的風,裹挾著億萬年前的寒氣,在診所的合金外墻外呼嘯。警報聲早已停歇,中央廣場上那詭異的齊聲“痛苦即和平”卻仍在林霄耳蝸深處回響,帶著某種冰冷粘稠的滲透力,比警報更加令人心悸。窗外的光樹叢,那些五年來源源不斷播撒著生命與連接光芒的生物網絡,此刻在他眼中,枝干脈絡里流淌的仿佛不再是柔和的生命流質,而是凝固、發黑的血痂。
“神經抑制霧劑儲備告急,沈主任!”一個年輕的護士沖進應急醫療室,面罩之上露出的眼眸里布滿紅絲和無法掩飾的恐慌,“第三區隔離棚,又有七個人……加入了那個‘靜默組’。他們開始……自發地組織巡邏,眼神和動作完全一樣……”她的聲音在發抖。這不再是個別癥狀,而是正在蔓延、具有某種傳染性和組織性的“瘟疫行為”。
沈安德重重地將一板用過的鎮靜藥瓶掃進回收箱,金屬碰撞聲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室內顯得格外刺耳。他抬頭看向林霄,額發被汗水黏在前額,眼神里有工程師面對失控造物的挫敗:“林老師,我們現有的神經阻斷手段就像在攔截洪水時用勺子舀水!物理隔離在延緩擴散,但‘共鳴’……它無視屏障!我們需要知道它的傳播機制!那個‘控制中心’——”
話音未落,一股更深的寒意毫無征兆地攫住了林霄。并非來自外部,而是源于他掌心那片鉛箔印記。那片割破他手掌、曾在他實驗中展現詭異力量的神秘殘片。它此刻驟然變得冰涼刺骨,像一塊活著的寒冰貼在他的血肉之上。幾乎是同時,診所主門方向傳來一聲沉悶的、令人牙酸的撞擊聲,仿佛有沉重物體被狠狠摜在地上。
林霄與沈安德交換了一個眼神,沒有任何猶豫,拔腿沖向主廳。
通往診所主廳的合金氣密門緩緩滑開,一股裹挾著極地冰塵和某種難以喻的、陳舊金屬腥氣的冷風倒灌進來。主廳內明亮的燈光下,安保隊長凱倫正半蹲在地,雙手扶住一個倒臥著的人形物。周圍幾名安保和護士圍攏過去,動作都有些遲疑和警惕。
燈光落在那個蜷縮的身影上。第一眼看去,那并非傳統意義上的“病人”,更像一件飽經歲月侵蝕的殘損藝術品,或者說,某種活體殘骸。
此人穿著一身破舊到幾乎無法分辨原本材質的衣物,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成分復雜的污垢結痂,像是曾在礦坑或廢棄的機械墳場中掙扎了無數歲月。暴露在外的皮膚并非尋常膚色,而是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帶著暗淡金屬光澤的灰白色澤,粗糙而毫無彈性,布滿龜裂的紋路,某些區域的皮膚甚至薄得近乎半透明。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他身體上縱橫交錯、如同蜈蚣般扭曲盤踞的傷疤。這些疤痕并非自然愈合形成,邊緣銳利、色澤暗啞,仿佛是用燒紅后又冷卻的金屬反復烙刻、切割而成。
他的臉被一層同樣灰白破舊的布料纏裹著,只露出緊閉的眼皮和干裂發紫的嘴唇。每一次極其微弱的喘息,都像是砂紙摩擦著破舊的風箱,發出令人心悸的嘶嘶聲。
“發現……在診所東面三公里處……廢棄的早期鉆探平臺上……”凱倫的聲音緊繃,“他好像……想爬過來,從那么高的地方滾落……沒有生命反應裝備標記,但他……還在呼吸,很微弱。”
“脈搏?”林霄的聲音異常冷靜。
“幾乎……沒有。感覺不到。”凱倫回答。
沈安德蹲下身,打開攜帶的多功能生命體征掃描儀。微光照亮他緊鎖的眉頭:“基礎代謝低得驚人,體溫23度……還在緩慢下降,這……”他話音戛然而止,指著病人毫無起伏的胸口,在那些扭曲疤痕的間隙,一個微小的、極其黯淡的藍紫色光點,在皮膚下一閃而過,隨即隱沒,如同深海的魚。
就在這時,躺在地上的人猛地痙攣了一下,幅度大到幾乎彈離地面半寸!纏裹面部的破布下方,那雙從未睜開過的眼睛的部位,爆發出兩點駭人的、非人般的紅光!紅光穿透骯臟的布條,短暫地映亮了周圍人的面龐。伴隨著痙攣,一股強烈的、冰冷刺骨的惡意,如同無形的沖擊波瞬間席卷了整個主廳!所有人——包括最沉穩的凱倫——都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心跳驟然加速,一種源于生物最古老本能的恐懼爬上脊背。
紅光瞬間消失。痙攣停止。生命體征儀上那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的曲線,歸于平直。
沈安德倒吸一口冷氣:“心臟……停了?”
林霄的動作比他開口更快。他早已半跪在“病人”身側,右手毫不猶豫地直接按上了對方裸露著的、冰冷得如同凍土的心前區。皮膚接觸的剎那——
轟!
林霄眼前的世界瞬間被抽空。不是黑暗,而是一種絕對的、吞噬一切的虛空。在這虛空中,冰冷死寂是唯一的背景。緊接著,一點微弱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藍紫色光點,如同黑暗宇宙深處的超新星殘骸,出現在他的意識感知核心。光點周圍,纏繞、盤踞著無數暗紅、污濁的線條。這些線條是活物!它們蠕動著,不斷嘗試絞殺、吞噬那唯一的藍光,每一次絞殺都爆發出無聲卻足以撕裂神經的極致痛楚!更遠處……林霄“感知”(或者說被強行灌入)到一片粘稠、無邊無際的痛苦海洋。海面上翻騰著的哀嚎、尖叫、絕望的碎片,竟與他昨日在廣場中央群體中感知到的痛苦頻率,有著某種……同源而更龐大的共鳴!這痛苦海洋仿佛擁有一個意志,一個模糊但無比貪婪的“渴望”。
林霄的意識在這雙重的夾擊下幾乎要被碾碎。冰冷、劇痛、無邊的絕望……他感覺自己正被拖拽著沉向那粘稠的深海。
就在他意識即將熄滅的前一刻,一道微弱但極其清晰的意識流,如同冰水中射來的魚箭,精準地刺入他的感知:“錨點!”
那聲音……無比熟悉!
林霄猛地睜眼,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般劇烈喘息!他的手依舊按在病人冰冷的心臟位置。就在他意識恢復的同一毫秒,那原本沉寂的心臟,竟然再次、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下!如同枯木上爆裂的一點火星。
“生命體征恢復!極其微弱!”沈安德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儀器上重新出現了幾乎不可見的起伏曲線。
林霄收回手,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那里殘留著冰冷死寂和恐怖痛苦的雙重觸感。
“他……”沈安德看著林霄蒼白的臉,“你看到了?那個……”
“深淵。”林霄的聲音有些沙啞,“和燈塔。”
他低頭凝視這具“殘骸”,目光最終鎖定在對方纏裹著的頭部,以及心口處那曾閃爍詭異光芒的位置。冰冷的鉛箔印記在他掌心隱隱發燙。
“準備無菌手術隔離艙。最高級別生物與意識屏蔽。”林霄的聲音斬釘截鐵,“安德,你親自負責外圍監測,包括所有進入隔離艙人員的神經連接狀態,屏蔽光樹網絡。薇薇,我需要診所核心數據流的后臺鏡像權限,直接映射到這個艙室的獨立終端,繞過光樹主網。”
他頓了頓,眼中閃爍著沈安德在初代危機后才見過的、屬于“陰影手術刀”的決絕光芒:“通知所有核心醫療成員,我們可能要面對一個……活的禁區。”
***
手術級的隔離艙內,溫度被刻意調低,以抑制病人體內那詭異冰冷的代謝速度。空氣里彌漫著冰冷的滅菌消毒水味以及某種更深的……仿佛從古老巖層中散發出的金屬銹蝕氣息。艙壁上覆蓋著沈安德臨時趕制的鉛基合金屏蔽層,微弱的電磁屏障發出低沉的蜂鳴,隔絕著內外一切可能的意識與能量鏈接。
蘇薇薇的全息投影懸浮在主控臺前,數據流在她身周安靜而迅疾地流淌:“環境屏蔽穩定。核心數據鏡像已構建完成,獨立于光樹網絡。林霄,生命征象依舊在懸崖邊緣……他的身體像是個……被抽空了的容器,僅憑核心處那一絲不明能量在吊命,那種低溫代謝幾乎不可能支撐腦活動。”薇薇的數據體微微閃爍了一下,“但是……我們掃描到極其復雜的神經束……在他體內……以一種……不自然的密度在心臟和頭部區域纏繞。”
林霄站在手術臺邊,穿著手術服,戴著手套的手輕輕解開了纏裹在病人面部的最后一層污穢布條。露出的面容讓早已做好心理準備的沈安德也屏住了呼吸——那不是一張完整的臉。下半張臉的皮膚和肌肉呈現一種融化和再凝固后的蠟狀感,布滿了深可見骨的陳舊性撕裂傷留下的增生瘢痕組織,仿佛曾被無形的利爪狠狠抓撓、腐蝕過。
唯一完整的是上半張臉,但覆蓋在上面的皮膚同樣呈現出那種灰白金屬光澤和龜裂,像干涸的河床。然而,最令人無法移開目光的是那雙眼睛。緊閉的眼皮下,仿佛有某種微光在緩緩流動,如同巖漿在巖層罅隙中涌動。即使沒有睜開,也給人一種被凝視、被洞察骨髓的錯覺。
林霄的目光轉向病人的胸口。那些扭曲的傷疤,像一張殘酷的地圖。他拿起消毒液浸潤的棉紗,動作平穩地從心窩位置開始擦拭。污垢被一點點擦去,隨著棉紗的移動,疤痕之下,一片奇異的光澤顯露出來——
那并非皮膚!而是一塊嵌入胸骨正上方、與周圍血肉幾乎已經長死在一起的不規則金屬體!材質奇特,在無影燈光下泛著鉛灰色的冷光,表面布滿了深褐色凝固物和極細微的蝕刻紋理。正是之前一閃而過藍光的源頭!金屬中央,一個極其微小、深邃的孔洞,如同被微縮的槍口。
沈安德湊近,幾乎要將臉貼在屏蔽層上,他的聲音帶著工程師發現精密儀器時的困惑與震驚:“這……不是常規植入物!看紋理……這不是醫用材料!倒像是……某種……集成電路板的基底層?但被某種強大的、混亂的力量強行扭曲、打穿了核心區域!它……它在主動吸收周圍的神經末梢!”他指著金屬塊邊緣,肉眼可見幾束極其纖細的神經束像藤蔓般纏繞其上,有些甚至鉆進了蝕刻的縫隙里。
“鉛條。”林霄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艙室內響起。他終于明白了那熟悉的冰冷感和某種隔絕一切混亂的“錨點”作用來源何處。這金屬,就是那片鉛箔的同源之物!
“薇薇,嘗試分析金屬成分。”
“無法識別,”薇薇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困惑,“數據庫無匹配。光譜分析顯示它含有極高純度的某種未知鉛基同位素……以及……微量的生物質……正在快速衰變?不……是被核心孔洞里某種東西吸收!”
就在這時,連接病人全身的生命監護儀突然劇烈閃爍起來!心跳曲線再次驟降,逼近直線!同時,一股極其強烈的、冰冷而充滿混亂與惡意的精神脈沖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來!這股脈沖并非針對物理層面,而是直接穿透了屏蔽層,像一柄無形的冰錐狠狠鑿向在場所有人的大腦!
林霄悶哼一聲,眼前瞬間炸開無數扭曲的、充斥著尖叫和粘稠黑暗的幻象碎片!沈安德猛地扶住操作臺,面色慘白如紙,冷汗瞬間浸透后背的手術服。薇薇的數據體劇烈震蕩,構成輪廓的光點飛速旋轉、扭曲!
脈沖的源頭——病人胸膛上那塊鉛灰色的詭異金屬,正從中央那個微小的孔洞中,滲出一絲絲暗紅色的、仿佛燃燒后又凝固的金屬液體。那液體如同擁有生命,在金屬表面蠕動、延伸。
“精神污染源!”薇薇的聲音第一次出現明顯的、近乎崩潰的雜音波動,“林霄!干擾源強度超標!正在突破屏障!!”
林霄幾乎是憑著本能和無數次生死手術錘煉出的意志力,強行壓下顱內翻騰的冰寒與混亂。他用盡全身力氣,右手猛地前探,不是去操作器械,而是直接、毫不猶豫地一把抓住了病人胸前那塊冰冷堅硬的金屬體!
指尖觸碰金屬表面的剎那,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暴虐的精神激流順著他的手臂奔騰涌入!比方才的脈沖強大百倍!無數個凄厲嘶嚎的聲音瞬間占據了他的意識:
“……救……我……”
“……殺……死……它……”
“……不要……融……合……”
“……痛……痛……好痛……”
“……光……樹……吃……了……我……”
絕望、憤怒、極致的痛苦、對融合的極度恐懼……無數的信息碎片如同baozha的恒星碎片,帶著毀滅性的負面能量在林霄的意識海里橫沖直撞!他的身體劇烈顫抖,皮膚下的血管如同活蛇般隆起,雙目瞬間被血絲充滿,視野開始模糊、發黑。
但就在這崩潰的邊緣,在這片瘋狂混亂的負面海洋中心,他死死抓住的那一點冰冷而穩定的“鉛條”感覺,再次出現!如同怒海狂濤中的定海神針!
“錨點!”林霄在意識深處發出一聲無聲的咆哮!他不再試圖驅散那些碎片,反而利用那混亂激流作為“載體”,讓自己的意識如同順著激流的探針,不顧一切地刺向那暴風中心的冰冷核心——鉛條金屬中央那微小的孔洞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