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在西邊天際掙扎著落下最后一絲余暉,將天邊染成一抹凄艷的橘紅,隨即,灰藍色的暮色便如同潮水般迅速彌漫開來,吞噬了整個小鎮。凜冽的寒風似乎更猖獗了些,在空寂的街道上打著旋兒,呼嘯著掠過家家戶戶緊閉的門窗。
“安食鋪”內,最后一撥晚歸的書生也已裹緊衣衫,匆匆離去,返回書院。李嫂正忙著擦拭桌椅,清掃地面,準備打烊。安兒和念兒在后院玩了一會兒,小臉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此刻被沈微婉喚了進來,安排在靠近爐火的角落里,免得著涼。
沈默如常在這個時辰來接念兒。他推開店門,帶進一股寒意,高大的身影在漸暗的店內顯得愈發沉凝。他沒有立刻催促女兒,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目光掃過正在收拾的沈微婉和李嫂,最后落在依偎在爐火旁、正小聲跟安兒說著什么的念兒身上。昏黃跳動的火光映照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平日的冷硬似乎被柔和了幾分。
沈微婉正將洗干凈的抹布晾起,回頭看見他,手上動作未停,很自然地開口,聲音帶著一日忙碌后的些許疲憊,卻依舊溫和:
“沈大哥,天色晚了,外頭又冷,吃了飯再走吧?”
這話,她并非第一次說。最初幾次,沈默總是立刻搖頭,聲音低沉而簡短:“不了。”
然后便會牽起念兒的手,對沈微婉微微頷首,便轉身踏入外面的寒夜之中。他的拒絕干脆利落,不帶絲毫轉圜余地,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打擾。
沈微婉理解他的顧慮,也尊重他的界限。一個寡居的婦人,一個獨身的木匠,即便清清白白,也需避些嫌隙。她開口相邀,是出于一份真誠的感激,見他推辭,便也不再強求。
然而,不知從第幾次開始,那干脆的拒絕,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遲疑。
或許是因為他看到女兒念兒在聽到“吃飯”時,那雙總是帶著怯意的大眼睛里,瞬間閃過的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待?或許是因為他注意到,安兒在聽到母親留客時,會立刻跑過來,仰著小臉,眼巴巴地看著他,雖然沒有說話,但那眼神里的挽留之意顯而易見?又或許,是他自己也漸漸習慣了這片方寸之地所獨有的、混雜著食物香氣與孩童軟語的溫暖,那與他獨自歸去面對的冷灶清鍋,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滋味?
這一次,沈默沒有立刻說出“不了”。
他沉默著,目光從沈微婉平靜而真誠的臉上,移到角落里正悄悄望著他的兩個孩子身上。安兒見他看過來,立刻咧開嘴露出一個帶著缺牙的笑容;念兒則微微低下了頭,小手卻無意識地抓緊了安兒的衣角。
店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爐火燃燒的噼啪聲和李嫂在廚房輕輕沖洗鍋具的水聲。
沈微婉沒有催促,只是靜靜等待著。她看到沈默的喉結幾不可見地滾動了一下,那雙總是深邃難辨的眸子里,似乎有某種堅冰正在緩慢融化。終于,他迎上沈微婉的目光,幅度極小,卻異常清晰地點了一下頭。
“……好。”
只是一個簡單的字,卻仿佛耗去了他不少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