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臉上,生疼。鎮集的喧囂似乎也被凍得凝滯了幾分,呵氣成霧,人聲都裹著一層厚厚的棉絮,顯得沉悶而遙遠。
沈微婉的攤子支在老地方,那個背風的、略顯偏僻的角落。她穿著臃腫的草衣,外面套著那件最破舊的夾襖,依舊凍得四肢僵硬,那條殘腿更是如同插在冰窟里,傳來一陣陣尖銳的麻木和鈍痛。額角的舊傷疤在酷寒中隱隱發緊,像一道冰冷的烙印。
面前的粗布上,幾只陶罐里是她精心腌制的雪里蕻、蘿卜絲,色澤依舊誘人,酵香卻被寒風撕扯得七零八落,難以凝聚。旁邊擺著的幾只靛藍布老虎和拼布小動物,也凍得硬邦邦的,失了往日憨態可掬的柔軟,顯得有些呆板可憐。
偶有熟客搓著手、跺著腳跑來,飛快地買上一小罐腌菜,或是給家里孩子捎個布偶,錢貨兩訖,便立刻縮著脖子匆匆離去,不肯在寒風中多停留一秒。生意比天暖時清淡了許多。
沈微婉蜷縮著身體,盡量減少熱量流失,深陷的眼窩警惕地觀察著集市。她必須掙出口糧,掙出開春買種子的錢,瓦罐不能再空下去了。
目光下意識地飄向集市另一端,那里是鎮口碼頭和車馬行聚集的地方,是苦力們的天下。
即使在這樣酷寒的天氣里,那里依舊是一片蒸騰著汗氣與熱力的景象。扛大包的腳夫們喊著低沉的號子,古銅色的脊背上肌肉虬結,滾燙的汗水滲出又瞬間被冷風吹涼,結成一層薄薄的白霜。拉車的車夫們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熱汗從額角滾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到了歇晌的時辰,這些耗盡氣力的男人們三三兩兩聚攏到背風的墻根下,或是蹲在拴馬石旁。
然后,他們從懷里掏出干糧。
那通常是些黑乎乎、硬邦邦的粗糧餅子,或是冷透了的、邊緣開裂的窩窩頭。被體溫焐了半晌,也僅僅是沒能凍成冰坨而已。他們張開干裂起皮的嘴唇,費力地啃咬著,發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聲響。腮幫子因用力而高高鼓起,脖頸上的青筋都繃了出來。
就著什么呢?
要么是從旁邊河里舀上來的、冰冷刺骨的河水。
要么是花一文錢從茶攤買來的、一碗幾乎沒什么熱乎氣的大碗茶。
冰冷的食物,冰冷的液體,硬生生地塞進疲累不堪、急需熱食安撫的腸胃里。
沈微婉看見一個年輕些的腳夫,啃那硬餅子時太過用力,猛地咳嗽起來,餅渣噴了一地,臉憋得通紅,眼淚都嗆了出來。旁邊一個老車夫嘆口氣,把自己水囊里最后一口冰冷的濁酒遞過去。
她還看見有人試圖將餅子在懷里揣得更久些,妄想能多點暖意,結果不過是把前胸焐得冰涼。
有人舍不得花錢買茶,只能抓起一把路邊干凈的積雪塞進嘴里,混著餅子硬咽下去,凍得直打哆嗦。
那些被寒冷和重體力活榨干了熱量的身體,迫切需要的是滾燙的食物,是能暖透四肢百骸的熱湯,而不是這些冰碴子一樣的硬疙瘩和冷水。
深陷的眼窩微微瞇起,里面不再是單純的憐憫,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需求”的敏銳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