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狂風嘶吼,如同萬千厲鬼拍打著門窗,最終在天明前力竭散去。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結滿霜花的破舊木門,一股清冽干爽、卻凜冽如刀的寒氣撲面而來,刺得人鼻腔生疼。
眼前,已是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大雪覆蓋了一切。遠處的荒丘、近處的屋舍、光禿的樹杈、蜿蜒的村道……全都消失了棱角,被一層厚實、潔白、蓬松的雪被溫柔又殘酷地抹平。天地間只剩下一種純粹到極致的、近乎圣潔的白,以及一種萬物噤聲的、巨大的寂靜。陽光掙扎著穿透稀薄的云層,落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卻冰冷的光芒。
沈微婉穿著那身臃腫笨拙、窸窣作響的草衣,呵出的氣息瞬間凝成濃白的霧。她站在屋檐下,目光越過低矮的、堆滿雪的籬笆,投向屋后那片屬于她的土地。
一畝地。曾經浸透了她的血汗,被洪水蹂躪,又在她和村鄰的拼死守護下奪回一半生機的那一畝地。此刻,它安然地沉睡在厚厚的積雪之下,看不見半點泥土的顏色,與周圍的世界融為一體,平坦,潔白,仿佛從未經歷過任何的苦難與掙扎。
但它就在那里。
沉默地,堅定地,在她觸目可及的地方。
地契上那個鮮紅的官印或許冰冷,但烈日下的揮汗如雨,暴雨中的絕望掙扎,血汗交融的開渠……這些記憶滾燙地烙在她的骨血里,比任何紙張都更能證明這份歸屬。
寒風卷起雪沫,打在臉上,冰冷刺骨。但她深陷的眼窩里,映著這片被冰雪覆蓋的田地,目光卻異常平靜,甚至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暖。
懷里動了動。
安兒被她用那床厚實的棉被裹成了一個小粽子,只露出一張紅撲撲、暖洋洋的小臉。新棉襖的靛藍色領子簇擁著他的下巴,柔軟而溫暖。小家伙似乎被門外清冷的空氣和刺目的雪光驚醒,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睜開惺忪的睡眼。
他沒有像以往那樣因為寒冷而瑟縮哭泣,只是好奇地轉動著烏溜溜的眼珠,看著這個一夜之間變得全然不同的潔白世界,小嘴微微張著,呵出一小團一小團白霧。
“雪……”他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軟糯,卻沒有絲毫恐懼,反而有點新奇。
沈微婉低下頭,看著懷中兒子那張不再青紫、透著健康紅暈的臉蛋,看著他那雙清澈明亮的、映著雪光的眼睛,看著他被溫暖的新棉襖妥帖包裹的小身體。
一種沉甸甸的、踏實的感覺,如同冰雪下緩慢涌動的暖流,從腳底蔓延至全身,最終匯聚在心口,漲得發酸,漲得發燙。
她伸出那只戴著破爛手套、依舊能看出枯槁形狀的手,極其輕柔地拂去落在安兒柔軟睫毛上的一點雪星。
然后,她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雪白的田野。極目遠眺,田埂的輪廓在積雪下依稀可辨,如同大地沉默的骨骼。
她輕輕呵出一口氣。
白霧在清冷的空氣中裊裊散開。
目光堅定,而溫暖。
腳下的土地是貧瘠的,被冰雪封凍,看似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