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刮得更緊了,像無數把冰冷的小刀,試圖鉆透土屋的每一道縫隙。雖然有了厚實的棉被,夜晚不再那般難熬,但白日的寒氣依舊無孔不入,呵氣成霜。沈微婉搓著凍得通紅、裂口縱橫的手,在灶膛前努力想讓那點濕柴冒出更多熱氣,鍋里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麩皮粥。
安兒裹著那件過于寬大的破夾襖,小臉依舊凍得發青,時不時吸溜一下鼻子,趴在炕沿眼巴巴地看著鍋里微弱的蒸汽。那件夾襖還是他更小時候的,如今胳膊、小腿都露著一大截,根本擋不住嚴寒。沈微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新棉被解決了夜間的生存問題,但安兒白日里缺一件暖和合身的棉襖,這事像塊石頭壓著她。買新布新棉?瓦罐空了,接下來的每一天都需要為口糧掙扎。
她咬咬牙,將鍋里最稠的一點粥沫舀到安兒的破碗里,自己只灌下幾口幾乎全是水分的滾燙粥湯,暖意短暫地滑過喉嚨,隨即被更深的寒意取代。
收拾完,她照例去張婆那里。有時是送些新腌的咸菜,有時是幫忙整理曬藥的笸籮,有時只是默默坐著,幫著擇揀些草藥。張婆嘴上依舊不饒人,罵她“死腦筋”、“窮講究”,但那日洪水后,沈微婉明顯感覺到,那尖銳的殼下,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東西。
今日,張婆的屋子里藥味似乎更濃了些,混雜著一股陳舊的、塵埃的味道。老太太正撅著屁股,在一個碩大的、漆皮剝落得厲害的舊木箱里費力地翻找著什么,嘴里嘟嘟囔囔地罵著晦氣。
“杵門口當門神啊?還不滾進來搭把手!這老骨頭都快散架了!”張婆頭也不回,沒好氣地罵道。
沈微婉默默上前,幫她扶住沉重的箱蓋。
箱子里是些更久遠的物什,顏色暗淡,散發著時光沉淀的氣息。張婆枯瘦的手在里面扒拉了半天,
finally,
扯出一件疊得方正、卻依舊顯得臃腫沉重的衣物。
那是一件深青色的棉袍,顏色褪得發白,尤其是肩背和袖口處,幾乎成了灰白色。布料是厚實的土布,但手肘處磨得極薄,隱隱透光,下擺邊緣
frayed,打著幾塊顏色不一的補丁,針腳粗獷。式樣更是老舊得像是上個時代的遺物,寬腰大袖,毫無款式可。
“呸!盡是些占地方的破爛!”張婆嫌棄地抖開那件棉袍,灰塵在昏暗的光線下簌簌飛揚。她拎著衣領,對著光瞇眼看了看,“哼,也就里頭這絮子還像個樣子,沒讓蟲蛀空。”
沈微婉安靜地看著,不知道老太太翻出這舊物做什么。
張婆卻忽然轉過頭,那雙渾濁卻銳利的老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最后落在她身后,仿佛能穿透墻壁看到那個凍得瑟瑟發抖的小身影。她撇撇嘴,像是做出了什么艱難的決定,又像是純粹的不耐煩,猛地將那件舊棉袍塞進沈微婉懷里!
“拿著拿著!瞅你那死出樣!看著就礙眼!”老太太語氣惡劣,聲音又尖又利,“老婆子我早八百年穿不著這玩意兒了!壓箱底都嫌占地方!白放著也是招蟲蛀!”
沈微婉被那沉甸甸的、帶著濃重樟腦和舊塵味道的棉袍撞了個滿懷,下意識地抱住。棉袍很沉,觸手冰涼,但那厚實的質感卻瞬間透過單薄的衣衫傳遞過來。
“愣著干啥?還得老婆子我求你收下啊?”張婆瞪著眼,枯瘦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她鼻子上,“拆了!把里頭那點好棉絮掏出來!給你家那個小崽子絮件襖子!省得一天天凍得跟個小雞崽似的,看著就喪氣!”
她嘴上罵得兇狠,眼神卻有些不自然地瞥向別處,仿佛不耐于沈微婉此刻可能流露出的任何情緒。
“這破布片子也沒啥用了,當尿布都嫌硬!但里頭的棉絮……哼,好歹是正經棉花,當年可是絮得厚厚的……對付著用吧!總比凍死強!”
沈微婉抱著那件沉甸甸的舊棉袍,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觸碰到布料下依舊蓬松柔軟的棉芯。深陷的眼窩看著張婆那張寫滿嫌棄、卻明顯透著不自在的臉,喉嚨像-->>是被什么滾燙的東西死死堵住了。
她當然知道這不是“破爛”。這棉袍雖然老舊,但保存得當,棉芯厚實柔軟,顯然是精心收著的。或許是張婆壓箱底的念想,或許是她年輕時體面過的見證。
如今,老太太卻用最刻薄的方式,把它塞給了她,只為了給安兒一件御寒的棉襖。
拒絕的話在舌尖滾了滾,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安兒凍得發青的小臉、裸露的腳踝,比任何尊嚴和客套都更有力。
她低下頭,將臉埋在那件充滿陳舊氣息的棉袍里,深吸了一口氣,混合著樟腦、塵埃和一種屬于過去的、模糊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