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瓦罐再次變得輕飄,那道豁口無聲地訴說著內部的空蕩。但與上次掏出二百文買棉絮時那剜心般的鈍痛不同,這一次,沈微婉枯槁的臉上,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深陷的眼窩里閃爍著銳利而務實的光芒。
寒冬的威脅暫時被那床厚實的棉被擋在門外,但更長遠的生存壓力,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從未真正離開。那半畝劫后余生的土地,是她們母子熬過下一個寒冬、活下去的唯一根基。侍弄土地,需要力氣,更需要稱手的工具。
她想起暴雨前,自己那把豁了口、木柄腐朽的舊鋤頭,在堅硬的土地上每一次抬起落下都事倍功半,震得虎口發麻。想起洪水來時,那把唯一還算好用的鋤頭被無情吞沒,自己只能徒手在泥濘中絕望扒挖的無力。想起老楊頭、李嬸他們那些同樣破敗不堪、勉強支撐的農具。
工具,是莊稼人的另一條命。
這個認知,如同冰冷的鋼印,死死烙在她的心頭。
墻角那沉默的瓦罐里,銅錢再次緩慢積聚。每一文都浸透著腌菜的鹽漬、布偶上深夜的燈油、漿洗時堿水的灼痛和幫工換來的微薄米糧。她近乎苛刻地壓縮著一切不必要的開支,連那豆燈油也點得更加吝嗇。
終于,當銅錢的數量再次攀上一個令人心顫的數字時,她沒有絲毫猶豫。
這一次,她去的不是舊貨市集。而是鎮子南頭那家小小的、門臉破舊卻專營農具的鐵匠鋪。鋪子里爐火早已熄滅,只有老鐵匠的兒子——一個沉默寡、手臂粗壯的年輕人在看守鋪面。空氣中彌漫著生鐵、炭火和金屬碎屑的味道。
墻上、地上,掛滿、擺滿了各式農具。鋤頭、鐵鍬、鐮刀、镢頭……冰冷的鐵器閃爍著沉甸甸的烏光,木柄都打磨得光滑順手。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間就落在了那一排新打的鋤頭上。
不同于舊貨市集那些銹跡斑斑、木柄歪斜的殘次品。這些鋤頭,鋤板厚薄均勻,刃口打磨得鋒利,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冽的寒光。連接鋤板和木柄的鐵箍敲打得結實緊密。木柄是結實的硬木,筆直,光滑,握在手中沉甸甸的,透著一種可靠的力量感。
“這鋤頭,怎么賣?”她嘶啞的聲音在安靜的鋪子里響起。
年輕人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那條不自然的殘腿和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報了個數:“一把九十文,不二價。”
九十文。幾乎是那床棉絮一半的價錢。沈微婉的心猛地一抽。她需要兩把。一把自己用,一把……或許可以借給老楊頭,或者交換他的一些勞力。洪水過后,她更深知獨自掙扎的艱難和互助的必要。
她沒有還價。在這種實實在在的鐵器面前,在關乎生存根基的工具面前,討價還價顯得可笑而蒼白。
枯槁的手指再次探入懷中,掏出那個小心包裹的粗布錢袋。這一次,動作穩了許多。她極其緩慢地、一枚一枚地數出一百八十文錢。銅錢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每一次都敲打在她的心上,卻不是疼痛,而是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年輕人似乎有些意外,接過沉甸甸的銅錢,仔細數了一遍,然后一不發地取下兩把最好的鋤頭,遞給她。
沈微婉伸出雙手,鄭重地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