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破瓦村,日頭正好。
她顧不上歇息,立刻開始忙碌。
在院子里清掃出一片相對干凈的地面。找來一根粗壯的樹枝,將棉絮攤開,架在兩只破舊的板凳上,讓慘淡卻充足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照射在那塊灰撲撲、硬邦邦的“石頭”上。
然后,她找出那把唯一還算鋒利的剪刀和一根粗針。枯槁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沿著棉絮邊緣那早已磨損的線腳,一點一點地拆開那層油亮發硬的靛藍外布。
過程緩慢而艱難。線腳因為年久和汗漬變得堅韌,布料脆硬。她的手指很快被磨紅,虎口剛剛愈合的傷口又隱隱作痛。但她極有耐心,如同在進行一場精密的手術。
外布終于被完整地拆下,露出里面灰黃色、板結得如同千層餅一樣的舊棉芯。更濃烈的陳腐氣味散發出來,但并不算難聞,是一種被陽光曬透后、屬于時間的塵埃味。
接下來的步驟,幾乎耗盡了她殘存的所有力氣。
她拖著殘腿,忍著肋骨的抗議,用那根粗壯的樹枝,一下下,反復地、用力地拍打著那板結的棉芯!
“啪!啪!啪!”
沉悶的擊打聲在寂靜的院子里回蕩。
灰塵和細小的纖維在陽光中瘋狂飛舞,如同被驚擾的時光精靈。
每一下拍打,都震得她手臂發麻,牽扯著全身的傷痛。
汗水順著她枯槁的臉頰滑落,混著飛揚的灰塵,留下泥濘的痕跡。額角的傷口結痂處崩裂開,滲出血絲。但她不管不顧,眼睛里只有那在持續擊打下,一點點、極其緩慢地開始膨脹、變得松軟的棉芯。
僵硬板結的“石頭”,在陽光和暴力的拍打下,仿佛正在蘇醒,逐漸恢復它作為“棉絮”的柔軟本性。
安兒乖巧地坐在門檻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母親,看著那床在母親手下不斷發出悶響、變得蓬松起來的巨大物件,小臉上帶著懵懂的驚奇。
拍打了不知多久,直到雙臂酸軟得再也抬不起來。她停下來,劇烈地喘息著,胸腔如同火燒。
然后,她將那拆下的外布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用最便宜的草木灰皂狠狠搓洗。油亮的污漬被一點點洗去,褪色的靛藍布露出了些許原本質樸的色澤,雖然依舊陳舊,卻干凈了許多。
她將洗凈的外布晾曬在籬笆上。又將那經過暴曬和拍打、已然蓬松了不止一倍、變得柔軟輕暖的棉芯,小心翼翼地翻面,讓陽光照射它的每一寸肌理。
夕陽西下時,院子里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混合著陽光、塵土和干凈棉布的味道。
那床曾經又舊又硬、散發著陳腐死當氣息的棉絮,已然脫胎換骨。雖然依舊能看到棉芯上歲月留下的深淺印記,雖然外布上的補丁依舊醒目,但它變得蓬松、柔軟、干燥,散發著一種令人安心暖意。
沈微婉用那雙磨得通紅、微微顫抖的手,極其仔細地將蓬松溫暖的棉芯重新套進干凈的外布里,一針一線,密密縫好。針腳或許不夠美觀,卻異常扎實牢固。
她將這床煥然一新的、沉甸甸、蓬松松的棉被抱進屋里,小心翼翼地鋪在土炕上。
它幾乎占據了小半個炕面,厚實而溫暖,瞬間驅散了土屋里揮之不去的陰冷潮氣。
沈微婉癱坐在炕沿,累得幾乎虛脫。全身的骨頭都在尖叫抗議,每一個關節都像生了銹。
但深陷的眼窩,卻望著那床在昏暗光線下呈現出柔和輪廓的棉被,里面不再是冰冷的盤算和絕望的堅韌,而是第一次,映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家”的溫煦光亮。
這是她的第一份“產業”。
用二百文巨款和一身血汗換來的。
是這個冬天,她和安兒能否活下去的,最堅實的依靠。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