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瓦罐底傳來的那聲沉甸甸的“嘩啦”,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沈微婉枯槁的心湖里漾開一圈微弱卻持久的漣漪。那漣漪是七枚銅錢的重量,是墻角破罐里不再空蕩的回響,是連日來腌菜、布偶、田壟間榨取出的血汗凝結成的、名為“積累”的微光。這微光,無法驅散土屋的陰冷,無法消除肋骨的劇痛和右腿的麻木銳痛,卻奇異地讓她佝僂的脊背在寒風中挺直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屋前新墾的土地依舊沉默。寒霜褪去,深褐色的凍土在慘淡的日頭下泛著冷硬的光。沈微婉拖著殘腿,如同朝圣般挪到田壟邊。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一寸寸掃過冰冷的泥土。
紅薯藤埋下的地方,凍土表面那點微弱的松動跡象似乎更明顯了些,如同沉睡者胸膛下極其輕微的起伏。她不敢驚擾,只用鋤頭背面極輕地拂去浮塵。玉米地和巴掌大的蔥姜田依舊死寂,但泥土深處,仿佛蘊藏著無聲的搏動。
腌菜壇子里的咸辛氣息日漸醇厚。她掀開破布和石板,一股濃郁的、帶著蘿卜發酵后特有酸香的霸道氣息瞬間沖入鼻腔。渾濁的鹽水中,那些灰白的蘿卜塊邊緣已呈現出半透明的琥珀色,質地似乎也緊實了些。她用枯枝夾出幾塊,放入豁口粗碗,動作比往日多了一分沉穩。
布偶的針線在痛楚中緩慢前行。昨夜在灶膛微弱的火光下(奢侈地點燃了豆大的燈油),她忍著指尖被凍瘡裂口和針尖反復刺破的劇痛,又完成了一只“墨綠花紋兔子”和一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布口袋”。針腳依舊粗疏,但手腕的酸痛似乎適應了這種酷刑,動作的滯澀感減輕了一分。安兒靠在她冰冷的腿側,小臉在火光映照下帶著病后的蒼白,大眼睛卻亮如星辰,專注地看著母親飛針走線,小手不時準確地遞上需要的碎布或線頭。
晌午剛過,寒風卷著塵土,在荒地上打著旋兒。沈微婉將今日要賣的腌菜和兩只新做的布偶小心包裹好,準備再次踏入那喧囂鼎沸、如同煉獄熔爐般的集市。就在她抱著安兒,拖著殘腿,極其艱難地挪到屋前時——
她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籬笆外,通往村西的小徑旁,立著一個佝僂、沉默的身影。
是張婆。
她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青布襖子,枯瘦的身體裹在寬大的衣服里,像一根隨時會被寒風吹折的老竹。花白的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髻,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一雙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眼睛,此刻正如同鷹隼般,死死地、毫不掩飾地,盯著沈微婉屋前那片新墾的土地旁——晾曬在枯草斷莖和冰冷石塊上的東西!
不是衣物。
不是谷物。
而是一塊塊、一片片、形狀不一的、顏色灰敗黯淡的……腌菜!
那是沈微婉昨日新腌的一小壇芥菜疙瘩。芥菜疙瘩比蘿卜更粗糲,耐腌。她將它們切成厚片,用粗鹽和僅剩的幾粒野花椒簡單揉搓了,同樣塞進那個豁口破陶罐里。今日天氣陰沉,她想著或許能有點微弱的日頭去去水汽,便將它們撈出來,鋪在洗凈的破籮筐底(從廢墟里撿的),晾在屋前向陽的石塊上。
灰白色的芥菜片,邊緣帶著粗糙的纖維,厚薄不均,沾著未干的鹽粒和花椒碎末,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毫不起眼,散發著一種生澀、粗糲、混合著鹽腥和微弱辛麻的氣息。與旁邊新墾的泥土、枯敗的荒草融為一體,如同這片貧瘠土地上自然生長的、無人問津的苦物。
張婆就站在幾步開外的小徑上,佝僂著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她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刻刀,一寸寸刮過那些灰白的芥菜片,掃過它們粗劣的刀工,嗅著空氣中那原始生澀的咸辛味道。渾濁的眼珠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種老農審視土地作物般的、近乎苛刻的專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沈微婉的心猛地一緊!
巨大的緊張感瞬間攫住了她!如同被窺見了最不堪的秘密!張婆是村里出了名的利落人,腌菜、做醬、縫補、種地,樣樣-->>拿手,眼光更是毒辣。自己這粗制濫造的腌菜,在她眼中,恐怕連豬食都不如!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安兒,頭垂得更低,枯槁的臉上火辣辣的,恨不能立刻挖個地洞鉆進去。拖著殘腿就想往屋里躲。
就在她轉身的剎那,眼角的余光瞥見張婆那如同石像般凝固的身影。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依舊死死釘在那些灰白的芥菜片上,仿佛要穿透那粗劣的表象,看到更深層的東西。
一個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間點亮了她昏沉的腦海!
送!
送一點給她嘗嘗!
這個念頭帶著巨大的冒險和卑微的希冀!張婆是懂行的!她的評價,或許比集市上十個客人的認可都更有分量!哪怕換來一聲嗤笑,一句鄙夷,至少……知道了差距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