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有了盤算。
她艱難地彎下腰,用枯枝在靠近邊緣、相對背風的地方劃出一條淺淺的溝。然后,極其小心地,如同捧著稀世珍寶,拿起一截老紅薯藤。那干癟的藤蔓在她布滿血污和裂口的手中微微顫抖。她將它平放在淺溝里,芽點向上,再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極其輕柔地、如同覆蓋初生嬰兒般,撥動冰冷潮濕的泥土,將它淺淺掩埋。
一截,又一截。
每一截藤蔓的掩埋,都像在她心中種下一顆沉甸甸的希望之錨。
接著,是玉米。
她挪到土地中央、陽光最好的位置。這里凍土被翻得最深。她用枯枝點出一個個淺淺的坑。然后,捻起一粒金黃色的玉米種子。那飽滿的顆粒在灰暗的光線下散發著溫潤的光澤。她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入坑中,再用指尖撥土覆蓋。動作輕柔得近乎神圣,仿佛生怕驚擾了沉睡的生命。
“安兒…”她嘶啞地喚了一聲,將幾粒玉米種子放在安兒冰冷的小手里,“像娘這樣…放…放進去…蓋…蓋點土…”
安兒看著掌心里金燦燦的種子,大眼睛里充滿了驚奇。他學著母親的樣子,伸出小木棍,極其笨拙地在母親點好的坑旁邊,戳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小洞。然后,用凍得通紅的小手,極其小心地將一粒種子放進去。再拿起小木棍,學著母親撥土的樣子,極其認真、卻力道不均地,將一點點泥土撥拉到種子上。小小的種子被蓋得歪歪斜斜,土塊大小不一。
沈微婉看著,眼中沒有責備,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溫柔和更深的酸楚。她伸出手,用那只布滿裂口和泥污的手指,極其輕柔地幫安兒調整了一下那粒種子上的覆土。
最后,是蔥姜。
她挪到荒地最邊緣、那塊地勢略高、背風向陽的“寶地”。巴掌大的地方,被她用枯枝劃分得仔仔細細。
蔥種細小如塵。她屏住呼吸,用指尖捻起一小撮,極其均勻地、如同天女散花般,撒在松軟的土表。再覆蓋上一層薄如蟬翼的細土。
姜種則如同沉睡的戰士。她挖出幾個稍深的小坑,將帶著芽眼的姜塊,芽點朝上,穩穩地放入坑中,再仔細掩埋。每一塊姜種入土,都像是在安放一枚換取未來的金幣。
當最后一粒種子被泥土溫柔覆蓋,沈微婉如同耗盡了所有生命力的枯木,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跌坐在冰冷的新土上。她甚至感覺不到臀下泥土的冰冷和堅硬。
她攤開雙手。
左手掌心,被鋤柄磨礪出的血泡早已破裂,混合著泥土和血痂,一片狼藉。虎口崩裂的傷口再次被汗水浸透,傳來尖銳的刺痛。右手手指,因反復摳挖石塊和撥土,指甲翻裂,指腹布滿細小的傷口和凍瘡裂口,此刻正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劇烈的疼痛如同潮水,后知后覺地洶涌襲來,瞬間淹沒了她殘存的意識。眼前陣陣發黑,耳朵嗡嗡作響,斷裂的肋骨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右腿徹底失去了知覺。
她看著眼前這片新翻的、播下希望的土地,看著那些被泥土覆蓋、暫時歸于沉寂的種子和藤蔓。看著旁邊蹲在地上,用沾滿泥土的小手,依舊在認真撥弄著一小塊泥土、模仿著母親動作的安兒。
巨大的疲憊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大地般沉實的踏實感,混合著尖銳的痛楚,將她徹底淹沒。
種子入土了。
希望,埋下了。
剩下的,只有等待,和用血肉去守護這份等待。
寒風吹過新翻的土地,卷起細微的塵埃。沈微婉枯槁的身影蜷縮在泥土上,如同大地本身生長出的、一道最卑微也最堅韌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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