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嬸身邊，還跟著另外兩個同樣穿著干凈圍裙、面容樸實的中年婦人。一個推著熱氣騰騰的粥車，米香四溢；一個挎著蓋著厚布的竹籃，隱約可見里面烙得金黃的大餅。
“大妹子！就是她！”王嬸人未到，聲先至，指著蜷縮在墻角的沈微婉，語氣里帶著炫耀，“昨兒個買的腌蘿卜，拌我那豆腐腦兒，一早上全賣光了！老主顧都說好！”
賣粥的婦人（李嬸）湊近沈微婉腳邊的罐子，用力嗅了嗅，眼睛一亮：“喲！王姐沒說錯！這味兒是清爽！聞著就干凈！我那白粥正缺口咸菜呢！”她看向沈微婉，帶著市井的爽利：“妹子，給我也來一碗！五文是吧？”
烙餅的婦人（張嫂）也湊過來聞了聞，點點頭：“嗯，是不賴！沒油哈喇味！夾餅里肯定解膩！也給我來一碗！”
沈微婉徹底懵了！巨大的驚喜如同驚雷，在她腦中炸開！她手忙腳亂，渾身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幾乎握不住豁口的碗和枯枝。她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給她們夾著蘿卜塊，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斷骨的劇痛，汗水混著淚水滴落。
“叮當…叮當…叮當…”
十五枚黃澄澄、沉甸甸的銅錢，一枚接一枚，帶著溫熱的體溫和市井的煙火氣，落入了她枯槁、布滿裂口的手心！
加上昨天的五文，一共二十文！
王嬸三人端著各自的碗，說說笑笑地走了。沈微婉依舊蜷縮在墻角，如同石化。她攤開手心，二十枚銅錢！沉甸甸的一小堆！黃澄澄的光芒，刺痛了她早已習慣黑暗的眼睛！
這…這是真的嗎？
不是做夢？
不是幻覺？
她猛地攥緊手心！冰冷的銅錢棱角狠狠刺入皮肉，尖銳的痛楚如此真實！二十文！整整二十文！比之前賣鮮菜被搶走的十幾個銅板，多得多！沉得多！
巨大的沖擊讓她渾身血液都涌上了頭頂，眼前陣陣發黑，巨大的眩暈感和狂喜幾乎將她淹沒！她的手，那只沾滿泥污血污、枯槁變形的手，捧著這二十枚銅錢，如同捧著初升的太陽，無法控制地、劇烈地顫抖著！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翻卷的皮肉里，鮮血混著銅板的污垢滲出，她卻渾然不覺！
力量！一股從未有過的、微弱卻真實的力量感，順著那冰冷的銅錢，流入她殘破的軀殼，點燃了她早已熄滅的生命之火！
回去的路上，身體依舊劇痛，腳步依舊蹣跚。但心境，卻如同撥云見日。集市喧囂依舊，她卻仿佛行走在一條全新的路上。路過一個搖著撥浪鼓的貨郎擔，花花綠綠的針頭線腦和零嘴吸引著孩童的目光。
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目光落在貨擔角落，一小塊用油紙包著的、色澤暗黃、看起來有些粗糙的麥芽糖上。
“糖…怎么賣？”她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少了那份深入骨髓的絕望，多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希冀。
貨郎瞥了她一眼，懶洋洋道：“兩文錢一塊。”
兩文錢！
沈微婉的心猛地一縮。二十文錢，如同滾燙的烙鐵攥在手心。給安兒買藥？買米？買布？每一文都珍貴如命！但……
她低下頭，看著懷中昏睡的安兒。孩子瘦得脫形的小臉，因高燒而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干裂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似乎在夢中也在渴望著什么。
腦海中，閃過安兒舔舐她指尖鹽粒時懵懂渴望的眼神。
一股沖動，壓倒了所有精打細算的理智。
她顫抖著手，極其緩慢地、卻無比堅定地，從那一小堆溫熱的銅錢中，數出兩枚。冰冷的銅板離開掌心，帶著一種割舍般的痛楚。她將兩枚銅錢遞給貨郎。
貨郎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拿起那塊最小的麥芽糖，用油紙隨意一裹，丟給她。
沈微婉如同捧著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地剝開油紙。那塊暗黃色的麥芽糖，在灰暗的天光下，散發著一種樸素卻無比誘人的、甜絲絲的氣息。
她抱著安兒，在路邊一塊冰冷的石頭上坐下。孩子依舊昏沉。她極其小心地、用指甲從糖塊邊緣摳下比米粒還小的一點點糖屑，然后，用沾著糖屑的指尖，極其輕柔地、點在了安兒干裂蒼白的唇瓣上。
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甜意，如同最細小的電流，瞬間傳遞。
昏睡中的安兒，小嘴無意識地蠕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是一下。
長長的、沾著灰塵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極其艱難地、顫抖著掀開了一條縫隙。那雙因高燒而有些渾濁的大眼睛里，先是茫然，隨即，瞳孔深處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火星，驟然亮起！
他感受到了！
那久違的、只在最模糊的夢境邊緣出現過的、名為“甜”的滋味！
安兒努力地伸出冰冷瘦小的舌頭，極其珍惜地、一下又一下，舔舐著母親指尖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糖屑。每舔一下，他眼中的光芒就更亮一分！那光芒，如同暗夜里驟然點亮的星辰，純凈、璀璨，充滿了最原始、最純粹的渴望與滿足！
終于，他舔干凈了指尖最后一點甜意。小嘴咂巴著，似乎在回味。然后，他抬起頭，看向母親那張布滿血污、青腫變形、此刻卻帶著前所未有溫柔的臉。
嘴角，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上彎起。
一個極其虛弱、卻無比清晰的、帶著小小酒窩的笑容，如同冰封大地上驟然綻放的第一朵小花，在安兒蒼白瘦弱的小臉上，粲然綻放！
那笑容，如此純粹，如此滿足，如同最溫暖的陽光，瞬間穿透了沈微婉生命中所有的陰霾與苦難！
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毫無征兆地從她深陷的眼窩里洶涌而出！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地砸落，滴在安兒仰起的小臉上，混著孩子嘴角殘留的糖漬。
她猛地低下頭，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將安兒那滾燙、瘦小的身體，死死地、緊緊地摟進自己枯槁冰冷的懷里！仿佛要將孩子揉進自己的骨血之中！
臉頰緊貼著安兒滾燙的額頭，感受著那微弱卻真實的心跳。掌心緊攥著那剩下的十八枚沉甸甸的銅錢，感受著那冰冷的金屬傳遞來的、真實不虛的力量和溫度。
巨大的酸楚、狂喜、慶幸、后怕……種種情緒如同驚濤駭浪，在她胸腔里瘋狂沖撞！最終，都化為一股熔巖般滾燙、足以焚盡一切苦難的堅定意志！
她在心底，用盡靈魂的力量，無聲地、卻如同雷霆般轟鳴地吶喊：
“安兒！”
“娘…做到了第一步！”
“娘發誓！”
“一定要讓你吃飽！穿暖！”
“再也不會！讓你挨餓受凍！”
“再也不會——！！！”
淚水無聲流淌，浸濕了安兒枯黃的頭發。懷中的孩子，在她緊窒卻溫暖的懷抱里，嘴角依舊帶著那抹久違的、帶著小酒窩的、滿足的甜笑，沉沉地睡去。
灰暗的天空下，寒風依舊凜冽。但在這冰冷骯臟的路邊，在這對緊緊相擁的母子身上，一種名為“希望”的微光，正穿透厚重的絕望云層，無比艱難，卻又無比堅定地，照亮了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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