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伯雷大主教站在車轅下,靜靜地望著肯辛頓宮那座鑲著漢諾威家族紋章的高窗。
“康寧漢姆。”他低聲問道,聲音依舊沉穩:“你的人……已經去通知上院和下院了嗎?”
“我已經派專人去通知了。”康寧漢姆侯爵輕聲答道:“議會將于九點召開臨時協商會議,先由上院討論繼位程序,再由下院進行備案轉呈。大法官、財政大臣、掌璽大臣以及兩院議長都會到場。”
坎特伯雷大主教點了點頭,神情卻并未放松:“溫莎那邊的封緘名單已經擬好了嗎?陛下的印章、徽璽、文件柜,是否都封存了?”
“全部執行。”康寧漢姆侯爵頓了頓,語氣中不自覺的帶出了一點疲憊:“陛下彌留之際沒能留下正式的口諭。但按照慣例,威廉陛下的私人信件將由王后帶走,國務文書由樞密院秘書移交內務部封存,王冠和權杖則由皇家財產司接管。宮中隨侍也都簽署了保密承諾。”
“首相呢?”大主教略略抬頭:“他是否已經知曉?”
“墨爾本子爵還在布羅德蘭茲。”康寧漢姆皺了下眉頭:“不過我派了信使連夜趕去。”
大主教聽罷,輕輕呼出一口氣。
那一聲嘆息里沒有情緒,只是一個從喬治三世時代一路走來的老人,對這個體系依舊能如鐘表般精密運轉的確認。
這不是最好的安排,但已經是最整齊的了。
鐵門緊閉著,寒氣從銹蝕的鐵縫間滲出,像是有意無意地在拖延時間。
坎特伯雷大主教與康寧漢姆侯爵站在臺階下,足足等了十幾分鐘,他們的耳邊只有晨風和馬匹鼻息的白霧在空氣里起落。
康寧漢姆侯爵的眉頭越來越緊,他不耐煩地看了一眼侍衛:“事態緊急,勞煩再派人去催催。”
話音剛落,他們的耳邊終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穿著制服的男仆氣喘吁吁地跑了出來。
他的神情里沒有真正的敬畏,更多的是茫然與局促。
他只草草行了個禮,便開口道:“諸位閣下稍候,約翰爵士馬上就來。”
“約翰爵士?”康寧漢姆聞一愣,隨即臉色微變:“肯特公爵夫人和維多利亞公主呢?”
“她們還在起床。”男仆又重復了一遍:“諸位閣下稍候,約翰爵士馬上就來。”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側門晃了出來。
約翰?康羅伊依舊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樣,他的神情里帶著一絲隱忍不住的得意與激動,仿佛此刻宮門內外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諸位閣下。”康羅伊先是朝坎特伯雷大主教與康寧漢姆侯爵行了個禮,但卻沒立刻讓路,而是慢條斯理地問道:“不知諸位此時蒞臨,是發生什么大事了嗎?”
康寧漢姆侯爵的手不自覺地按在劍柄上,卻被坎特伯雷大主教輕輕一擺手,給攔下了。
“威廉陛下,已于今日凌晨兩點十二分駕崩于溫莎。”坎特伯雷大主教一字一頓,話語仿佛連空氣都震動了:“我們奉王國之責,必須即刻覲見維多利亞公主殿下。”
康羅伊臉上的表情在瞬息之間變幻著,仿佛先是錯愕,隨即又蒙上了一層“悲慟”的面容。
“諸位閣下……這是何等噩耗!威廉陛下向來仁厚寬和,如今驟然離世,舉國必將陷入無盡的哀痛。我與肯特公爵夫人、與公主殿下一向情同至親,但公主殿下的年紀尚輕……”
他說著,已然邁前一步,手臂微微抬起,似要去與坎特伯雷大主教與康寧漢姆侯爵并肩而行。
然而,康羅伊尚未走近,一道冷冽的聲音卻在霧氣中驟然插入:“站住。”
康羅伊愣了一下,循聲望去,只見亞瑟已然上前一步。
晨曦初現,光影從他肩頭斜落下來,映得那副黑色燕尾外套上的水珠閃閃發亮。
他的戴著白手套的手依舊背在身后,但目光卻冷得像刀,毫不掩飾的割在了康羅伊的臉上。
“約翰爵士。”亞瑟的語氣平平,但卻力道十足:“讓路吧。”
康羅伊嘴角的笑意像被生生扯斷,僵在了臉上。
他站在臺階正中,肩胛骨微不可察地繃了一下,仿佛想用幾句客套話把這股刀鋒般的氣勢繞開,可亞瑟卻沒有給他任何縫隙。那雙漆黑的、泛著紅芒眼睛沉著、冷靜,像是無波的深海,令人忍不住生出一種“再向前一步,便會墜落其中”的直覺。
臺階上空曠寂靜,只有風自宮墻檐口掠過。
康羅伊硬著頭皮撐了兩秒,終于側身半步。
半步并不多,但卻足夠把路給讓出來。
他低著頭,像是在躲避晨光,又像是在躲避亞瑟的目光:“當然……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國事……國事為重。”
亞瑟并不答話,只抬了抬下巴。
身后的兩名騎警會意,上前一步,靴跟在石階上咔的一聲齊整落地,守住了道路兩側。
康羅伊的喉結輕輕一滾,仿佛他的脊梁也被這一下給踩碎了。
“去通知公爵夫人。”康羅伊側過臉,對身邊猶疑未定的男仆低聲吩咐:“馬上,立刻!就說,坎特伯雷大主教與宮務大臣已在會客廳候見了。”
男仆怔了怔,視線在康羅伊與亞瑟之間游移,像在辨認究竟誰才是今晨肯辛頓宮的話事人。
亞瑟只淡淡掃了他一眼,男仆立刻點頭稱是,幾乎是用小跑的姿勢沿著走廊消失在了拐角處。
亞瑟握住佩劍護手的白手套動了動,但他沒有去觸碰劍柄,只是以極克制的姿勢把重心微微前移,側身一步,錯開中央位置,把位置讓給了坎特伯雷大主教與康寧漢姆侯爵,自己則半護半引,立在側翼:“冕下,閣下,二位先走吧。”
坎特伯雷大主教與康寧漢姆侯爵互視一眼,旋即向亞瑟點頭致意,踏上臺階。
康寧漢姆緊隨其后,衣袂掠過康羅伊的袖口。
康羅伊仍舊垂著頭,只在兩位要員的靴尖與袍角經過自己腳邊時,僵硬地后退了一小步。
緊接著,亞瑟無聲地踏上臺階,步距與坎特伯雷大主教、康寧漢姆侯爵保持著半步不逾、半步不后的禮度。
原本應該由康羅伊自然遞補的空隙,被他以不容置疑的態度與嶄新的規則準繩占據住了。
康羅伊怔在原地,像是被人從棋盤中央挪開的棄子似的。
他下意識想要并肩上前,卻發覺亞瑟已經用肩線和肘線把廊道的空隙牢牢鎖住。
他只得收回腳尖,微一躬身,落到了亞瑟身后半步的位置。
走廊很長,紅磚與石柱在晨光里落下一段段長影,墻上懸著幾幅油畫肖像,在清晨的濕氣里泛著黯淡的光,走廊盡頭,一口立鐘正以極其均勻的節奏走著,一聲一聲,把時間釘進肯辛頓宮的心臟。
亞瑟的靴跟壓過石面與毯緣的分界,發出極輕的摩擦聲。
他既不看坎特伯雷大主教和康寧漢姆侯爵,也不回頭。
他只看著前方,那道通往會客廳的拱門,以及拱門之后那扇看不見的門,都已經推開了。
會客廳門口,又有一名男仆迎了上來。
他的眼神先落在坎特伯雷大主教和康寧漢姆身上,隨后順著他們的身形往后看,最終定格在了亞瑟的臉上,深深的鞠了個躬:“請進吧。”
(本章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