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正從泰晤士河北岸的田野間悄然漫上來,把晨風裹成一團濕重的白絮,纏繞在樹枝、馬鬃與韁繩之間。
英格蘭六月的天總是亮得很早,晨曦尚未出現,天空卻已隱隱泛白。
溫莎城堡通往倫敦的主干道上,哈默史密斯警哨站前,一隊皇家騎警正靜默的立于道路兩側,身披斗篷,佩劍掛在腰間,馬匹鼻間噴出絲絲熱氣,在霧中化作一團團模糊的影。
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就站在最前方。
他并未騎馬,而是獨自佇立于路邊那棵被晨露打濕的栗樹下,戴著手套的雙手背在身后。
他身后那匹通體烏黑的馬正不安地跺著蹄,仿佛就連它也意識到了接下來的旅程非比尋常。
忽然,前方傳來輕微的車轍與馬蹄聲。
一支車隊破開晨霧,從林間小路飛速駛來。
“亞瑟爵士。”一名騎警壓低嗓音,策馬湊近:“他們到了。”
亞瑟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望了一眼天邊那抹尚未完全亮起的魚肚白。
車隊一個急剎,頭車上跳下一名身著教袍的隨侍,熟練地打開了車門。
坎特伯雷大主教穿著灰白相間的晨禮長袍,他的臉在車燈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蒼白。
他步履緩慢卻極有秩序,一只手拄著鑲銀權杖,另一只手微微舉起。
“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大主教的聲音蒼老卻不失威嚴:“威廉陛下,已于今日凌晨兩點十二分,駕崩于溫莎。”
亞瑟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問細節,只是輕聲應道:“我已經從電報報文中知曉了。”
另一輛馬車車門開啟,宮務大臣康寧漢姆侯爵身披黑色斗篷,他的神色看起來比大主教還要疲憊,但話語卻極其簡潔:“我們需要立刻進入倫敦,趕往肯辛頓宮。”
亞瑟沒有回答,而是翻身上馬,抬起戴著白手套的右手,五指并攏,隨即,手腕一轉,指向倫敦方向。
霧氣正緩緩退去,遠方的天邊露出一抹初亮的銀藍色。
“天亮之前,必須抵達。”
一聲令下,操勞了一整晚的皇家騎警們立即整隊,熄滅的火把一支支的被重新點燃,沿著道路邊緣如鶴翼般排開。
亞瑟撥轉馬頭,當仁不讓的走在了最前頭。
隊伍出發。
馬蹄聲踏破了晨霧,車輪碾過尚未干涸的泥濘,沿途的林中小屋尚在沉睡,但遠處的鐘塔已然敲響四下。
車隊沿著主干道疾行,霧氣仿佛也感知到了這場肅穆而莊嚴的旅程,自動為其讓路,層層褪去,只留下濕漉漉的街道和尚未蘇醒的石磚路。
車輪滾動,馬蹄聲混著露水聲,聽起來就像敲擊的戰鼓,在倫敦的心臟里回響著。偶爾聽見幾聲狗吠從遠處傳來,聲音被霧氣裹住,又被下一秒鐘樓的鐘聲吞沒。
東倫敦哨所,佩戴羽飾的“白教堂守夜人”已在前方列陣。
他們無需多,只需在亞瑟一行通過的瞬間,揮鞭一指,便自然的從兩側并入車隊,融入編列隊形。
威斯敏斯特教堂的鐘樓下,弓街騎警默默抬手,雙指點額,旋即驅馬加入。
他們的披風上繡著銀白色的十字,與坎特伯雷大主教的紋章遙遙呼應,神權與王權在此刻并肩同行。
海德公園的哨崗旁,幾位近衛騎兵披著嶄新的斗篷,從樹影中策馬而出,沉默的加入了護送坎特伯雷大主教和康寧漢姆侯爵的隊伍。
整個隊列從最初的十騎三車,漸漸擴展為十五騎、二十騎,再到三十騎、四十騎……
戰馬的鐵蹄整齊地踏在同一節奏上,馬鐙擦過護腿的銅扣發出陣陣脆響。
亞瑟依舊穩穩走在最前方,他沒有回頭。
沿途駐守交通要道的蘇格蘭場警察各個站的身姿筆挺,他們看到這列由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引導的車隊,都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警官們默然的摘下警盔置于胸前,隨后微微俯首,向車隊行注目禮。
進入倫敦以后,道路兩側的景象也悄然變了。
天邊泛起了第一道橘白的曙光,清晨的倫敦仍帶著一絲寒意。
街頭的商販們正忙著拉開攤棚、洗凈菜筐、擦亮天平與砝碼,然而當那列黑色的車隊緩緩駛入他們的視野時,空氣卻像是突然被抽空了一樣,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一位女魚販正推著小車從泰晤士河南岸渡口來趕早市,她肩上披著厚呢斗篷,嘴里哼著不成調的童謠。
她看見那長隊如潮水一般從霧中駛出,頓時停下腳步,臉上的笑意也在寒氣中僵住了。
幾個套著皮圍裙的屠夫正在店門口將豬肉挑上木架,銅鉤還沒掛穩,就被陣陣馬蹄聲驚得轉頭。
趕著驢車的德文郡農夫正拉著兩筐草莓進城,他滿臉疑惑地摘下帽子。根據鄉下人的樸素認知,他知道,這一定不是普通的送葬,因為沒有黑紗,但也不是慶典,因為沒有樂隊。
倫敦橋邊,一個剛從麻袋堆里鉆出來的報童揉著惺忪的睡眼,看著那沉默無聲卻浩浩蕩蕩的騎警與馬車從自己面前駛過。他張大了嘴,手里還抓著昨天沒賣完的《泰晤士報》,報紙上印著的是一條過時的老新聞――威廉陛下病情穩定。
而在艦隊街的報館里,煤爐剛剛升起,辦公桌上堆滿了還沒有校對完成的晨刊。
火急火燎趕來的編輯們正在將那行冷冰冰的電碼抄錄、謄清,隨后貼在了最上面的封面草稿上――倫敦塔倒了。
這個帝國的心臟,在天亮之前,已經換了血。
車隊抵達肯辛頓宮時,天已破曉,橘色的曙光灑在舊式的紅磚宮墻上,把每一塊石縫都照得隱隱發燙。
車隊減速緩行,馬蹄聲在碎石路上迂回作響,越來越清晰地敲擊在這座尚未蘇醒的宮殿面前。
高大的鐵門緊閉著,門廊上的燈盞尚未熄滅,門前守衛著的是兩名身著戎裝的冷溪近衛步兵,他們的神情中帶著一絲迷惘與倦意,顯然還不知門外這一列黑色車隊究竟是何來意。
為首的一名衛兵本能地上前一步,舉槍敬禮:“請問……”
話音未落,亞瑟已然翻身下馬。
他沒有開口,只是從懷中取出了那枚坎特伯雷大主教交給他的樞密院指環。
在晨光下亮出了那枚刻有“honour,service,crown”的古老銀印。
“請即刻通知維多利亞公主殿下,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廉?豪利冕下與宮務大臣康寧漢姆侯爵閣下請求覲見。”
衛兵眼神一震,手中的槍械頓時垂下,他先是抬手向亞瑟敬了個禮,隨后急忙轉身奔向內門。
與此同時,蘇格蘭場的幾支警隊在宮墻外悄然出現,他們就像是從地面里長出來的一樣。
肯辛頓宮周邊的各條道路被安靜的接管,來往的車夫與雜役被禮貌地以“臨時道路巡檢”的理由引至另一邊。
康寧漢姆侯爵推開車門,先于大主教下車。
他整了整斗篷,望著偌大的肯辛頓宮,忍不住感慨道:“這座宮殿,可不是為了迎接王者而設計的。”
肯辛頓宮,這座自漢諾威王朝以來便被視作邊緣王室成員與王室情人藏身之地的舊宅,從來不屬于權力的核心。
可今日,這座宮殿卻要見證新王的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