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未見過王后如此失態。
房間里只剩哭聲與燭火的閃爍。
年長的侍衛長緩緩上前,低頭行了一禮:“陛下已經安息,王后陛下,請您節哀。”
阿德萊德哽咽地點了點頭,眼中依舊是無法止住的淚水。
她將丈夫的手指一根根地輕輕放下,顫抖著放在了他的胸口,就像是平時為他整肅那套海軍元帥大禮服時的觸碰。
侍衛長回過頭:“傳喚坎特伯雷大主教,還有康寧漢姆侯爵。”
幾名侍衛應聲退下,片刻之后,走廊上便傳來了陣陣焦急的快步奔走聲。
身著黑袍的坎特伯雷大主教由溫莎主教攙扶著趕到,宮務大臣康寧漢姆侯爵也隨之抵達。
他們看見躺在床榻上已經失去了聲息的威廉四世,以及站在床頭默然流淚的阿德萊德,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隨后,步履蹣跚的坎特伯雷大主教走到王榻前,面對已然平靜下來的威廉四世,緩緩取出了福音書與圣油瓶,神情肅穆地開始了為這位水手國王舉行的最后一場彌撒。
他用低沉、悠長的拉丁文祈禱,聲音如同海浪輕拍王座:“主啊,你是仁慈與榮耀的避風港……”
偌大的寢宮一片無聲,只有圣水滴落與福音輕語的回音,緩緩包裹著這位不完美但卻誠實、坦率的國王。
今夜,不列顛的星辰仍在夜空上方閃爍。
而不列顛的國王,卻已經不復存在了。
倫敦塔倒了。
簡潔的幾個字母,以勢不可擋的速度從溫莎城堡的電報站發出。
穿過林間霧氣未散的薩里丘陵,越過鋪滿露水的泰晤士河堤,劃破西敏寺的鐘聲,順著寒意未消的鐵軌,奔向南安普敦、樸茨茅斯和利物浦,越過英吉利海峽和北海冷冽的浪頭,直抵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和漢諾威王國。
……
肯辛頓宮的深夜寂靜得有些不自然,仿佛整座宅邸也在夜色中屏住了呼吸。
長廊盡頭的臥房中,厚重的天鵝絨窗簾緊緊合攏,將所有光隔絕在外,只留下爐火尚未熄滅的一點余燼。
忽然間,床榻上的人猛然坐起,像是從噩夢中驚醒。
維多利亞大口的喘著氣,睫毛沾著冷汗,一縷浸濕的長發貼在頰邊。
她的目光帶著夢境未醒的迷茫,四下掃視了一圈,像是在確認自己還在現實中,而非那片幽深的幻象之中。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很奇怪。
她夢見一個沉重的王冠,躺在波濤之上,漂浮著,一直漂,漂到了她的腳邊。
她想伸手去拿,可那王冠卻忽然開始下沉,像一塊鉛墜拖拽著她的眼睛與心,一直墜入黑色的海底。
海水仿佛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她動彈不得,窒息得幾乎要喊出聲。
“祖父……不是,喬治伯伯,還是威廉伯伯……”她喃喃著,語意混亂而蒼白。
她伸手摸了摸額角,全是一層冷汗。
維多利亞抬起頭,目光落在壁爐旁那座鍍銀掛鐘上。
上面顯示的時間是,夜里兩點半。
她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望向床側。
母親,肯特公爵夫人,往常都會在這時探頭看她是否安睡,或者至少在扶手椅上小憩。
可是今晚……
她不在。
維多利亞的心猛然被一種說不清的預感揪住了。
她披上睡袍,緩緩起身,赤足踩在厚重地毯上,走向門口,透過鑰匙孔向外看。
走廊的燭火依然亮著,但守夜的侍女卻不知去了何處。
維多利亞軸了軸門把手,不出所料,還是打不開。
她站在門前,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敲門叫人。
那奇怪的夢還在她的腦海里盤桓,那頂漂浮在水面上的王冠,在夜色里、在冷汗中,竟然越看越像一雙正在沉沒的眼睛。
維多利亞隱隱有些不安,她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又折返回床邊坐下。
她在床沿坐了片刻,心跳漸漸平復。
她伸手拿起了枕邊那本素描本,翻到前一頁,是未完成的花卉臨摹,再往后一頁,則是一只停在陽臺鐵欄上的紅胸鴝。
她忽然翻到了最末頁,停住了手。
畫中那人騎在高頭駿馬上,馬身通體漆黑,鬃毛卷曲如墨,在風中飛揚得像是海浪。
剪裁利落的燕尾服,雪白的手套,左手執韁,右手按劍,雙腿緊夾馬腹,坐姿筆挺。高禮帽下,是一張輪廓未曾細描的面容。
那張面容被蓄意留白,像是連畫者都不敢輕易描摹。
可就在維多利亞注視它的那一瞬,仿佛有一道風從紙頁中掠過,卷起了爐灰與夜風的殘聲。
畫中的輪廓,緩緩浮現出一點真實的線條。
鼻梁高挺,眉骨鋒利,唇線壓得極緊,帶著不茍笑的冷峻。
那不是浪漫的宮廷詩人,也不是中世紀騎士小說配圖中泛濫的理想王子,而是某種更深邃、更沉穩的存在。
那是一個……現實中的人。
夜風吹動著馬鬃與披風,鐵蹄聲在泥濘的大路上回響。
十幾束火把的光芒照不穿這英格蘭六月霧氣最濃重的一夜,但卻照亮了那匹黑馬,以及馬背上的人。
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沒有穿禮服,也沒有佩劍,但他依舊披著那身一絲不茍的黑色燕尾服外套,姿勢筆挺得像是在接受檢閱。他左手執韁,右手戴著白手套,搭在馬鞍上,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
“亞瑟爵士。”一名騎警湊近了,小聲問道:“我們現在是繼續等在倫敦的邊界,還是向前直行去溫莎城堡?”
(本章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