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物浦伯爵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沉默地看著康羅伊。
“閣下。”康羅伊重新開口,他刻意放緩了語速,仿佛意識到了方才語氣過重:“我們都是為了公主殿下好。”
“是嗎?”利物浦伯爵的語氣淡淡:“那請允許我提醒您,約翰?康羅伊爵士,公主殿下今天已經年滿十八歲了。”
康羅伊的眼皮微微一跳。
利物浦伯爵繼續說道:“在法律上,公主殿下已經擁有了完全的自主權。你、我,甚至肯特公爵夫人,都只能在尊重她意愿的前提下行動。而你今晚拿出來的這份名單,恕我直,與其說是顧問建議,不如說是某些舊習慣的回光返照。”
亞瑟看到康羅伊的表情驀地僵住了,他那套總是無懈可擊的辭令在這一刻忽然失了效,這讓這位肯辛頓宮的大總管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后,康羅伊擠出一個牽強的笑容:“如果閣下執意如此……那我也只能照辦。但我相信,當公主殿下真正意識到政務的艱難,她立馬就會理解我曾經給予了她多么大的幫助。”
利物浦伯爵沒有接話,只是用一種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奇怪眼神盯著康羅伊。
康羅伊頓了頓,仿佛是在尋找一個能挽回主動權的切入點:“請您諒解,閣下,我只是擔心公主殿下被人蠱惑,特別是萊岑……那位來自漢諾威的女家庭教師,她的影響力已經遠超應有范圍。一個外國人,一位沒有任何政治經驗的女士,她竟然能隨意插手王室事務,這無疑是一種危險。”
“萊岑夫人是否合適,將由殿下本人裁定。”利物浦淡淡道:“而不是您。”
“可她是個德意志人,而且是個女人!”康羅伊強調道:“她根本不了解我們國家的制度,不了解我們這個民族。公主殿下盡管已經18歲了,但她的心智比年齡要更加不成熟。她還太年輕,容易受外表和感情左右。您應該清楚她有多么輕信他人、崇尚浪漫,之前她與埃爾芬斯通勛爵之間發生的事情已經證明了,公主殿下目前完全沒有做好承擔治國職責的準備,她需要有人從旁協助。”
利物浦伯爵緩緩合上手中的文件:“我們都知道,公主殿下成長于高墻之內,而高墻是誰砌的,不必我多。約翰爵士,我必須直,目前在公主殿下的內廷里,你是不受歡迎的。”
康羅伊的笑容在瞬間凝固,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挺直的腰桿也狼狽的佝僂了不少。
如果是其他人說這話,譬如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那康羅伊多半不會把這些話放在心上,他甚至還會與說這話的人對嗆。
但是,這句直截了當的否定居然是出自利物浦伯爵之口,這讓康羅伊感到有些始料未及。
第三代利物浦伯爵作為前首相二代利物浦伯爵同父異母的弟弟,他不僅在保守黨內頗具影響力,而且也是僅有的幾個既得到肯特公爵夫人尊重,也受到維多利亞信任的人物之一。
如果連利物浦伯爵都在此時站到他的對立面,那只能說明他現在的處境已經岌岌可危。
康羅伊之前不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他確實沒料到情況竟然已經糟糕到這種程度了。
利物浦伯爵毫不留情的直道:“你如果執意要求正式的私人秘書席位,只會在政壇和民間激起更強烈的反感。根據《攝政法案》的規定,公主殿下已經成年,所以她的選擇才是最終的裁斷。倘若你繼續糾纏,不僅對她無益,也會將你自己置于孤立之地。”
康羅伊的嘴唇抖動了兩下,像是想要反駁,可終究沒有敢說出口。
“閣下!”康羅伊思慮再三,緩緩開口道:“我并非全然是為了自己在請求一個位置。我陪伴公主殿下多年,自她來到這個世界開始,我便將全部的心力都投在她的身上。我向上帝發誓,我花在她身上的心思,比花在我自己女兒身上的心思要多的多。無論外界如何詬病我,至少我盡過心、出過力。如果說我真的有什么過錯,那也是只是過于熱心,過于用力。”
他抬起頭,笑容里帶著些苦澀:“難道這些年,我為公爵夫人和公主殿下所做的一切,就這么一筆勾銷了嗎?我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亞瑟正與弗洛拉緩緩的在舞池中旋轉著,他的手掌自然地貼在她的腰側。正在聚精會神看戲的亞瑟忍不住微微收緊了指尖,仿佛要將她拉得更近一些,以便越過她纖細的肩膀去觀察這位肯辛頓大總管臉上的表情。康羅伊此刻低聲下氣地訴苦,姿態狼狽,語氣近乎哀求,與他向來自矜傲慢的態度簡直判若兩人。
眼前的景象帶著幾分諷刺意味,讓亞瑟忍不住心中一笑,他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么有意思的滑稽戲了。
燭光在弗洛拉的面龐上跳躍,她能感受到亞瑟手心傳來的里那股若有若無的力度。
弗洛拉的心口不由自主地一陣悸動,臉頰浮起一抹羞赧的紅暈,就連呼吸也微微急促,裙擺隨著旋律掠過地板,仿佛是要把這份突如其來的心跳裹藏其中。
利物浦伯爵面不改色的聽完了康羅伊的苦水,只是抬起手杖輕輕敲了敲地毯:“約翰爵士,請您記住,在王位繼承問題面前,功勞并不能成為任何人的護符。不過嘛……”
他望著康羅伊如同喪家之犬的模樣,忽然話鋒一轉,向他拋來了橄欖枝:“您的功勞,自然也是沒有人可以否認的。如果不幸真的發生,公主殿下將要承擔起責任,她在財務方面確實需要一位得力助手。如果您愿意把精力放在賬目和內庫管理上,我會考慮向內閣建議授予您這個職位,你將得到一筆可觀的養老金,也能保留一個十分體面的身份。”
康羅伊黯淡的眼神陡然亮起,但利物浦伯爵隨即又加上了限定條件:“前提是,你不得再以任何名義插手政務,不得左右公主殿下的決策。更重要的是,你要在眾人面前,清楚而明白地表達,你尊重公主殿下的獨立意志。”
亞瑟的舞步微微一頓,已經頭昏腦漲、意亂神迷的弗洛拉被這突如其來的停頓拉回了現實。
她猛地意識到,自己方才竟然沉浸在了那股近乎危險的親密之中,她的心跳聲簡直比樂曲還要急促。
她的手指在亞瑟的掌心輕輕顫抖,但弗洛拉卻始終沒辦法下定決心抽回自己的手。
就在弗洛拉抬眼時,卻正巧撞見亞瑟臉上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轉瞬之間,那柔和的笑容又幾乎要將她徹底俘獲。
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害怕,還是在癡迷,只覺得面頰上的熱意愈發濃厚,整個人都被卷入了亞瑟的氣場之中。
亞瑟眼角的余光掃過利物浦伯爵,心下頓時對這位保守黨老貴族的想法了然于胸。
他亞瑟?黑斯廷斯今天來到圣詹姆士宮是遵從國王陛下和各位大人物的心愿與要求,利物浦伯爵又何嘗不是呢?
只不過由于雙方的處境與地位不同,所以在面對康羅伊時能夠使出的手段自然也是不同的。
利物浦伯爵從最開始就不是單純想要斥退康羅伊,也不是要徹底拔掉他的爪牙。那種做法過于粗暴,勢必會引來肯特公爵夫人的強烈反感,甚至有可能會令這個敏感的德意志寡婦掀起反撲。有了拉姆斯蓋特事件的前車之鑒,在當下這個節骨眼兒上,對康羅伊過于強硬,反而會讓維多利亞的處境變得更危險。
而從個人的角度來看,利物浦伯爵這條老泥鰍其實也不樂意太過得罪肯辛頓宮。
雖然維多利亞母子當下關系惡劣,可誰能保證未來她們不會和好呢?
要是把關系鬧得太僵,等到她們倆哪天忽然母慈女孝了,那他利物浦伯爵反倒變得里外不是人了。
正因如此,利物浦伯爵想要的,其實是一種貴族式的體面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