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兩人初次見面,再加上本身雙方就不熟絡。
所以大伙兒的話題只能從追憶黑斯廷斯家族的列位先祖入手,好在亞瑟的歷史基礎不錯,再加上黑斯廷斯家族的好幾位先輩都稱得上是英國史里叫得出名字的大人物,所以兩人一路寒暄下來,中途竟然沒有半點卡殼的地方。
甚至于,亞瑟還委婉的糾正了這位初次見面的“遠房表兄”口中的幾處關于先祖們的歷史錯誤。
壁爐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燒著,仆人也適時奉上了茶水與小巧的法國奶油點心。
黑斯廷斯侯爵抬手指著壁爐上方的肖像,那是一幅中年軍人的油畫,畫中人手執軍刀、身著紅藍相間的禮服,右肩還掛著象征著圣喬治騎士團成員的藍緞帶。
“這是我父親在印度任上的模樣。”第二代侯爵終于開了口,語氣中帶著一絲勉強的驕傲:“畫這幅畫的時候,他剛剛打贏帕希姆加爾一役,還未遭到那群在倫敦坐著喝茶的紳士們的彈劾。”
亞瑟故作隨意地笑了笑:“您的父親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從北美打到印度,從愛爾蘭議會到倫敦的上院,再到加爾各答的總督府……我小時候在約克偶爾聽老人們談論貴族,提到的就是這樣的人物。”
“我的父親……”侯爵眼神微動:“他是那個時代最后一個在騎著馬的同時,還能被輝格黨和托利黨討厭的人。”
亞瑟輕笑道:“我倒覺得,這樣的評價正說明了他沒站錯地方,是個一心為公的人物。我聽人說,老侯爵的那場印度官司打了快五年。雖然他最后保住了名譽,但在那之后,似乎就再沒有什么意愿重新涉足政界了。雖然喬治四世還是讓他轉去做馬耳他總督,但實際上大伙兒都知道,這不過是替他尋了個頤養天年的好地方。”
“他厭倦了。”侯爵冷淡地答道,他端起茶杯,卻沒有喝:“他認為自己一生替不列顛奔走,最后換來的卻是同僚們的猜忌與國會的冷眼。那場審訊之后,他便再沒進過圣詹姆士宮。”
亞瑟輕聲道:“可是他在愛爾蘭的聲望至今仍在。蘇格蘭場有不少愛爾蘭裔的退伍老兵,他們一提起您父親時,幾乎是用敬拜圣人的語氣來形容他。”
侯爵微微搖頭道:“但那又如何呢?等這一代人都不在人世了,就沒有幾個人會記得他的功績和美德了。我不想批評我國民眾,但是,您知道的,英國人總是健忘的。”
說到這里,侯爵忽然話鋒一轉:“我讀過幾篇關于您的報道。倫敦塔下的槍聲、金十字車站的逮捕行動、羅伯特?卡利警官的紀念儀式……我聽弗洛拉說,維多利亞公主那篇感人至深的悼詞還是你幫忙斧正的?”
“那不過是些偶然機會。”亞瑟謙遜地應道:“我只是做了一些分內之事,恰好被記者們寫得很玄乎罷了。”
“是嗎?”侯爵放下茶杯,笑著回道:“實話說,每次看到這些報道,我都感覺上帝可能是太偏愛我們了。不論是什么時代,總有那么一兩個黑斯廷斯是受到上帝保佑的,在遇到危險的時候,他們總是能化險為夷,也總是能建立功業。上一代受到上帝庇佑的黑斯廷斯,是我的父親。而這一代,很顯然,那個人就是您。”
亞瑟聽了這話,不動聲色地笑了一笑。
他微微低下頭,用銀勺攪了攪茶杯中的方糖:“喬治,你真是過譽了,我不認為自己能和您的父親,能和弗朗西斯叔叔相提并論。我不過是個出身鄉野的山民,僥幸趕上了一個多事之秋。如果真說我比其他人強在什么地方,那就是多了點運氣。”
侯爵聽到亞瑟終于改口,他不止不惱怒,反倒終于放下了懸著的心:“但是,亞瑟,你不得不承認,一個人如果想要成功,運氣是必不可少的,在許多時候,有運氣甚至比有實力更重要。你在倫敦塔那晚沒有倒下,我父親也沒有倒在邦克山戰役,正因如此,你們才獲得了施展才華的機會。而我們的兄弟弗蘭克,他就沒那么好運了。”
“弗蘭克?”
“沒錯,弗蘭克?阿伯尼-黑斯廷斯,查爾斯?黑斯廷斯叔叔的兒子。你知道他們父子嗎?”
亞瑟略一回憶,便記起了這一位到底是誰。
查爾斯?黑斯廷斯爵士,陸軍少將,他的母親是18世紀的巴黎著名交際花蘭尼小姐,而他的父親則是初代黑斯廷斯侯爵的舅舅第十代亨廷頓伯爵。
說到這里,大伙兒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沒錯,查爾斯?黑斯廷斯是10代亨廷頓伯爵的私生子,也是他唯一的兒子。
而查爾斯?黑斯廷斯的兒子,弗蘭克?阿伯尼-黑斯廷斯其實也是亞瑟的一位素未謀面的熟人。
亞瑟開口應承道:“我之前聽托馬斯?科克蘭將軍提起過他,能得到科克蘭將軍稱贊的皇家海軍軍官數量并不多,但弗蘭克算一個。11歲的時候就以見習軍校生的身份參加了特拉法加海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當時應該是在海王星號上,在托馬斯?弗里曼特爾爵士的指揮下正面對抗西班牙海軍旗艦圣三位一體號。”
侯爵聽到亞瑟提起那位英年早逝的同族兄弟,眼睛都明亮了不少:“沒錯,我小時候就經常聽父親稱贊我們的這位兄長,那時候大伙兒都說他將來一定會有前途的。但是……奈何他的脾氣不太好,在新奧爾良戰役后就與海軍部鬧掰了,還賭氣退出了皇家海軍現役。后來為了謀生,也是為了證明自己,他就跑去加入了那支托馬斯?科克蘭將軍領頭的‘贖罪艦隊’,加入了希臘獨立戰爭,替希臘人打仗。”
亞瑟微微點頭道:“科克蘭將軍一直很欣賞弗蘭克,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說,弗蘭克是當時的英國志愿軍中最杰出的海軍軍官,在雅典遭到圍攻的危急關頭,是他切斷了奧斯曼人的海上補給線,而在薩洛納灣海戰當中,弗蘭克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殲滅了奧斯曼人的一支小型艦隊。只可惜……他確實缺了點運氣,結果最后和拜倫勛爵一樣,死在了邁索隆吉翁保衛戰當中。不過我聽說希臘人非常尊重他,他們為弗蘭克舉行了國葬,為他樹立了紀念碑,還把他安葬在了希臘海軍學院當中。”
亞瑟對于這樣的人物向來是不吝贊美之詞的,他開口道:“我毫不懷疑,如果弗蘭克活到了今天,他一定會在皇家海軍受到重用。即便海軍部不待見他,他也可以在希臘海軍中得到一個能讓他大展拳腳的職務。”
“說得對。”侯爵緩緩開口,他難免感慨道:“如果他還在的話,他們那一脈也不至于衰落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