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剛剛下過一場淅淅瀝瀝的雨,陽光斜斜地照在車窗上,被濕潤的玻璃折射得朦朧而美麗。
馬車緩緩駛過格羅夫納廣場,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有咯吱咯吱的韻律。
亞瑟半倚在馬車靠墊上,腿上攤開一本新書,深色封面上以鍍金體寫著書名――《阿爾羅伊的奇妙故事》。
這是《英國佬》七十二柱之一的本杰明?迪斯雷利為了新雜志《火花》嘔心瀝血打造的年度力作。
該怎么形容這部作品呢?
從故事結構上來說,這本書不失為一本優秀的冒險小說,針對那些熱愛歷史和冒險元素的讀者來說,這絕對是不容錯過的一部作品。
尤其是結合迪斯雷利即將參選的現實背景,為了獲取社會輿論的支持,你大可以想象他這回到底在新書上下了多大的力氣。
雖然這本書出版后的社會評價仍是未知數,但是至少阿加雷斯已經率先為其打出了魔鬼評分9.0的超高評價。
實不相瞞,這家伙昨天就抱著這本書通宵達旦的閱讀,翻來覆去的將這本書看了好幾遍。
“我得說。這是近十年來,不,是近二十年來最令我感到興奮的一次閱讀體驗。”阿加雷斯咂一口紅酒,用那種熟悉的輕慢又油滑的口氣評頭論足道:“我承認我先前對小猶太有些偏見,但是他的這本新書讓我對他大為改觀。這本書寫得比十八世紀的黑彌撒手冊還要引人入勝,比拜倫勛爵的自傳還要充滿幻想,比我在人間閱盡的政客自戀癥合集還要文學。”
他揚起眉毛,用指節輕輕敲打著書的封面:“阿爾羅伊,王之子、大衛王的后裔、逃犯、先知、情圣、末世彌賽亞,試問還有什么能比這些更能吸引讀者的?”
語罷,他又轉向始終不搭理他的亞瑟,看那架勢就像是在認真的準備一場地獄公爵級的書籍推薦會。
“如果你是一名身世高貴但財力堪憂的青少年,如果你在政治上找不到存在感,如果你在戀愛上無法保持專一,如果你在宗教上既不虔誠又不徹底,那這本書就是為你寫的。”
阿加雷斯盛情難卻,但亞瑟的反應卻極為冷淡,他一邊翻頁,一邊輕聲念道:“阿加雷斯……”
“怎么?你也覺得我說的對?”紅魔鬼興沖沖的搭腔。
“從昨天晚上一直到今天早上,你一直在我耳邊沒完沒了的嗡嗡嗡。如果不是一睜眼看見的是你,我還以為家里進了巴爾的蒼蠅。”
阿加雷斯聞,眉頭猛地一橫。
通常而,這是他即將發怒的前兆。
但是今天,他卻一反常態的沒有像往常那樣,用200多種亞瑟聽得懂或聽不懂的語攻擊這個心黑手狠的約克小子,反倒是相當和氣的勸解道:“亞瑟,說真的,這本書的副標題應該交給我來寫,或者至少得讓我寫一段推薦語。你聽聽這段怎么樣,一場關于身份、信仰與徹底搞砸一切的熱烈嘗試。阿爾羅伊像圣保羅一樣啟程,像所羅門一樣迷戀奢華,最后像個普通英格蘭議員一樣在議會表決中失了票。”
亞瑟合上書本,輕輕搖了搖頭:“太平了。”
“那這段呢?”阿加雷斯又清了清嗓子:“閱讀此書的體驗就像在地中海坐船遇上風暴:你知道它要翻,但還是忍不住繼續看下去。”
亞瑟略一撇嘴:“作為副標題不知所謂,作為推薦語又好像連這本書都沒認真讀過。”
阿加雷斯瞪大了眼睛,他的鼻子簡直都快頂進了亞瑟的眼窩里:“亞瑟,你他媽的別得寸進尺,你知道能得我一句點評,這在地獄究竟是多么大的榮幸嗎?你要是覺得自己很有品味,很會起名,那你倒是起個比我強的啊!”
“這有什么難的?”已經干了好幾年出版業的亞瑟信手拈來:“《阿爾羅伊的奇幻之旅,或如何在敘利亞沙漠談戀愛并同時躲避圣戰者》、《阿爾羅伊:如何在卡巴拉圣地開展一場失敗的創業項目》、《猶太王子養成手冊:從逃亡到登基只需三步,第四步是完蛋》、《我的軍隊、我的戀人、還有那根直到故事最后我也沒搞懂是干什么用的權杖》……”
語罷,他還豎起食指點評道:“順帶一提,由于本書故事線涉及重奪所羅門王的權杖,所以尤其受到某些魔鬼的特別欣賞。”
眼見著阿加雷斯的頭頂都開始冒煙了,亞瑟又猛地話鋒一轉:“但是不得不說,雖然這本書有著或這或那的缺點,本杰明喜歡在小說里寫自傳的毛病也沒改掉,但起碼這一次他寫自傳的方式比《青年公爵》和《康塔里尼?弗萊明》委婉多了。”
阿加雷斯聽到這里,也終于耐下了性子,雖然他很不滿亞瑟先前的論,但是本著魔鬼一貫的高超文學素養,他必須得承認亞瑟是對的。
總得來說,迪斯雷利的寫書風格和他的穿著打扮一樣臭屁,一翻開書本,綠褲衩紅馬甲的形象便撲面而來。
就拿《康塔里尼?弗萊明》這本書舉例吧。
這本書與其說是小說,倒不如說是迪斯雷利給自己寫的一份過度裝飾的人生備忘錄,最多附帶了一點幻想文學的外殼。
主角康塔里尼出身高貴,從小郁郁寡歡,五歲就開始思考人生的本質,十歲開始寫詩,十五歲發表文集,十八歲時痛恨世人不理解他。接著,他上了大學,發表了一堆驚世駭俗的政治觀點,然后,毫無懸念的,被學校開除了。
之后,他父親建議他干點正事,于是他就成了父親的私人秘書,在外交圈子里混了幾年,一邊思考如何拯救帝國命運,一邊抽時間憂郁。
書里的感情戲也寫的膩歪異常,康塔里尼和愛人之間的對話,基本上全是“命運為何如此殘酷”、“你不懂我的孤獨”、“我愿為了你放棄整個歐洲”這類臺詞,看起來就跟拿破侖和歌德互換了日記似的。
而這本書的結局,也異乎尋常的標準:康塔里尼出了本詩集,結果被評論界無情嘲諷,然后被迫辭職,在一次象征性極強的暴風雨中選擇獨自遠行,當然,人,肯定沒死,就是差不多成了個流亡的靈魂。
這本書剛剛寫出來的時候,《英國佬》內部就有過爭議,只不過礙于朋友間的交情,大仲馬、狄更斯和亞瑟等人都不好意思說的太直白,但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這書如果出版,結局可能不會太美好。
但是,和迪斯雷利向來不對付的海涅可就沒什么理由慣著他了,海涅看完這本書的第一句話是:“我讀了十五頁,發現主角在這十五頁里凝視了窗外十四次,第十五次是凝視鏡子。然后他對著鏡子說,‘我注定不屬于這個世界。’我的老天!你們知道嗎?我當時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
不過雖然《康塔里尼?弗萊明》收獲了編輯部的一致惡評,但是好在迪斯雷利先生再怎么說,如今也是有一定讀者群的大作者了。
所以,這本書雖然反響不大、賣的不好,但是起碼沒到惡評如潮、收不回成本的程度。
當然了,《康塔里尼?弗萊明》也不是一無是處,最起碼肯辛頓宮家庭教師亞瑟?黑斯廷斯爵士覺得這本書很適合用來給學生做閱讀訓練。
你要是能把這書里面潛藏著的內心戲全部讀懂,那基本也就可以在閱讀理解方面出師了。
沒辦法,誰讓寫這書的家伙本身就是個戲精呢。
而《阿爾羅伊的奇妙故事》比《康塔里尼?弗萊明》強在哪里呢?
在亞瑟看來,強就強在你如果不仔細觀察,你就很難察覺到這其實還是一部迪斯雷利的自傳體作品。
比如說,阿爾羅伊和他的姐姐米里亞姆感情深厚,為了解救米里亞姆,他殺死了一位當地貴族后,并不得不逃往荒野。在高加索山脈的高處,他遇到了卡巴拉大祭司賈巴斯特,賈巴斯特告訴他,如果他想解放猶太人、解放圣地,他就必須首先奪回所羅門的權杖等等……
亞瑟不敢斷定迪斯雷利書里的賈巴斯特寫的是誰,但是他敢拿槍子兒打賭,米里亞姆的原型就是迪斯雷利的姐姐莎拉。
而且書中阿爾羅伊在解放了哈馬丹,征服了巴格達后,卻愛上了一位穆斯林貴婦,這時大祭司賈巴斯特警告阿爾羅伊:“你或許是巴格達國王,但你不能同時是猶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