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轉而又告訴我,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一生心血皆系于那幾畝薄田,天旱了愁,雨大了也愁,賦稅徭役一樣不敢少交。”
“他們看似是爭地、爭水,爭的是命,是一家老小來年能不能活下去的指望。他們的‘愚’,不過是無人教他們讀書明理;他們的‘悍’,不過是被逼到絕境后的本能掙扎。”
“她說,”周元熙抬起頭,目光清亮地看著周景昭,“這世上之人,好與不好,善與不善,很多時候,不過是所處之位不同,所求之物不同罷了。”
“高高在上者,看到的常是刁民頑劣;困于市井者,感受到的多是官府欺壓。”
“若能互換位置,或許方能多生出一份體諒。為君者,為官者,若能看清這好壞兩面,或許……便能找到那條真正能安民、而非僅僅治民的路。”
周景昭依舊不發一,周元熙卻完全不在意,只是自顧自的道:
“所以我總愛問朝中那些人問題,他們水利,我便想問他可知修那水利,民如何取水,如何用水?他如此可防洪水,我便想問他,那無洪澇之時,如此大工程可有利于民?”
“他收成好,要加稅,我便想知道究竟有多好,會不會出現加稅后反而留下的余糧比收成不好時留下的還少。”
“若他們所做的事不過是想當然所為,絲毫不顧民生,絲毫不體察民情,那這樣的臣子,我覺得不給面子也無妨,這樣的臣子,不要也罷!”
說到這,周元熙語氣中已帶上了堅定。
周景昭沒有再去看卷宗,也沒有看自已的兒子。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大殿之下,精準地落在了那個青色的身影上。
江停正專注于筆下的策論,微微低著頭,脊背始終挺直,亦如她的為人,如竹柏,堅韌的,挺拔的,自信的。
周景昭面上平靜,心中卻已浪潮翻涌。
一直以來他都知道江停是優秀的。
若不優秀如何會被楊懷達收為弟子,若不優秀如何會在科舉考試中脫穎而出,若不優秀如何能在魯王賬營周旋如此之久,若不優秀如何……
細細數來,周景昭突然有些怔愣,不知不覺間,她竟已經做了這么多事了。
因為她年紀小,因為她從不炫耀,因為她從不邀功,他便也下意識忽略了,忽略了她遠比自已想象中的優秀。
這一刻,周景昭心情復雜無比。
他再次看向身邊的兒子,只見周元熙也正望著江停的方向,眼中充滿了純粹的信賴與崇拜。
周景昭忽然有些明白,為何自家太子會如此依賴和信任江停了。
可靠,無論是哪方面都相當可靠。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周元熙都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有些不安地看向他時,他才緩緩地、極輕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他沒有評價江停的話語,只是將目光重新落回那份記載著江停簡單身世的卷宗上,手指無意識地在那個名字上輕輕敲擊了兩下。
他突然覺得自已以前的想法有些可笑。
少年又如何?少年之志,可昭日月,可撼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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