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被隔絕在外。段新紅蜷縮在由手掌和棉質手帕構成的狹小空間里。唯一的感知是那平穩的心跳聲,透過柔軟的布料傳來,咚,咚,咚,像某種規律的、令人不安的節拍。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響,輕快而確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目的性。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時間在黑暗和那單調的節奏里失去了意義。偶爾有外界的聲音模糊地透進來——汽車的喇叭,遠處的人聲,風吹過樹葉的沙沙響——都顯得那么遙遠,與她無關。她只是這方黑暗里一個微小的存在,被輕易地攜帶,命運懸于那只托著她的、看似溫柔的手。
一陣輕微的失重感。然后是上樓梯的震動,一階,兩階……腳步聲在某個地方停了下來。鑰匙插入鎖孔,轉動,發出清脆的“咔噠”聲。一股混合著淡淡香氛和木頭氣息的空氣涌入了這個小小的空間。與垃圾站的腐臭、街道的塵埃截然不同,這是一種被精心打理過的、屬于私人領域的味道。
包裹著她的手掌終于松開了。光線猛地涌入,刺得她瞇起了眼睛。她發現自己被放在了一個寬闊的、冰涼的木質臺面上。臺面光滑得能映出模糊的倒影。她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心臟驟然縮緊。
這是一個娃娃的房間。
不,更準確地說,是一個房間,但里面住滿了娃娃。各種各樣的娃娃。穿著蕾絲裙的陶瓷娃娃,眼睛是巨大的玻璃珠,空洞地望著前方;穿著民族服飾的布娃娃,臉上掛著僵硬的微笑;造型華麗的球關節娃娃,被擺出各種優雅又詭異的姿勢,坐在小巧的椅子上,或者倚靠在精致的迷你沙發里。它們占據了書架、窗臺、甚至一部分地面,密密麻麻,沉默無聲。房間的主色調是白色和粉色,窗簾是帶著蕾絲花邊的白色,床鋪著粉色的床罩,連墻壁也貼著淡粉色的碎花壁紙。一切都顯得很夢幻,很精致,但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壓抑。太多的娃娃,太多的靜止,太多的……被注視感。
那個帶她回來的女生就站在臺子前,低頭凝視著她。脫離了街上的光線,房間里的燈光讓她的面容更清晰了些。她很漂亮,是那種符合大眾審美的、毫無攻擊性的柔美。長發順滑地披在肩上,眼睛很大,瞳仁是純粹的黑色,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段新紅,那里面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的熱切。她脫下外套,露出里面同樣精致的針織衫。
她俯下身,臉湊得很近,近到段新紅能看清她長長的睫毛,和她瞳孔里自己那微小、驚恐的倒影。一股甜膩的花香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縈繞在段新紅的周圍。
“終于……”女生開口了,聲音比在外面時更輕,更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只有我們了。”
她的指尖,冰涼而細膩,輕輕落在了段新紅的頭頂,順著她的頭發緩緩滑下。那動作很慢,帶著一種鑒賞物品般的仔細,卻又蘊含著一種不容反抗的控制力。段新紅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這觸摸與陳昊的粗暴、林博士的冰冷、李明的戲弄都不同。它很輕柔,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珍惜”,但正是這種珍惜,讓她從骨頭縫里感到寒冷。
“你看它們,”女生的目光掃過房間里那些沉默的娃娃,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它們都很美,對不對?花了很多錢,很多心思才收集來的。”她的指尖停留在段新紅的肩膀上。“可是它們都是假的。沒有生命,不會動,不會害怕……”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發現秘密的興奮,“也不會……漂亮得像你這樣真實。”
“漂亮”這個詞再次出現,像一根針,扎進段新紅的神經。她看到女生的黑色瞳仁里,自己的影像被放得很大,扭曲,變形。
“我叫蘇小小。”女生忽然自我介紹道,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卻沒什么溫度的弧度,“你呢?你有名字嗎?”她看著段新紅,像是在期待一個答案,又似乎并不真的在乎答案是什么。段新紅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不出任何聲音。她也不敢發出聲音。在經歷了那么多之后,暴露自己的“人性”,暴露思想和語能力,往往意味著更多的麻煩和折磨。
蘇小小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反應,并不顯得失望,反而像是松了口氣。“沒關系。”她喃喃道,“有沒有名字都不重要。那些都不重要。”她的指尖再次抬起,這次輕輕觸碰了一下段新紅的臉頰,那觸感讓段新紅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從今天起,”蘇小小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宣誓的莊重,那雙黑色的眼睛牢牢鎖住段新紅,里面閃爍著一種混合了癡迷、滿足和某種瘋狂的光芒,“你就是我的了。只屬于我一個人。”她頓了頓,仿佛在品味這句話的分量,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晰地宣告:
“你就是我只屬于我-->>一個人的天使。”
天使……
段新紅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這個詞聽起來神圣而美好,但從蘇小小嘴里說出來,配合著她那專注到可怕的眼神,只讓人覺得這是一個更加精致、更加無法掙脫的囚籠。她不是被當成人,甚至不是當成寵物或玩具,而是被當成了……一種私有化的、帶有某種象征意義的收藏品。一個“天使”。一個只屬于蘇小小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