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武英殿的那一刻,朱允熥的眉宇間漾著難以抑制的振奮。
冬日的暖陽斜斜鋪灑下來,金輝漫過他的肩頭,仿佛將這條通往儲君之位的前路,都映照得一片澄明。
自家皇爺爺雖未明著表態,但那份屬意自己繼承大統的心思,早已如殿角的宮燈般,明晃晃地照在人心頭。
單看他特意囑咐自己設法收服魏國公徐輝祖這件事,便知老爺子心中早已定下了乾坤。
這份無聲的認可,讓朱允熥那顆渴求儲位許久、為此耗盡心血與代價的心,怎能不激蕩起狂喜的波瀾?
可當視線觸及殿外立著的朱允炆時,朱允熥嘴角的笑意瞬間斂去,神色重歸平和溫潤。
他微微頷首,語氣謙謹:“二哥可是來向皇爺爺請安的?”
盡管他收斂起得極快,可朱允炆恰好逆著光站著,將那抹被金輝勾勒的振奮笑意看得一清二楚。
這讓朱允炆心頭陡然一凜,暗忖:皇爺爺到底給了他什么差事,或是頒了什么冊封賞賜,竟能讓這個平日里城府深似寒潭的家伙,露出這般發自肺腑的純真笑意?
可惜朱允熥的情緒管理早已爐火純青,見了他便即刻斂去所有鋒芒,讓他無從窺探更多端倪。
朱允炆深吸一口氣,同樣頷首回應,語氣帶著幾分刻意的懇切:“正是。皇爺爺年事已高,我等做孫兒的,理當每日前來請安問候,也好寬慰他老人家日漸孤寂的心。這是我們為人子孫應盡的孝道,斷不可懈怠。”
他深知自己不擅廚藝,即便從御膳房挑揀再精致的早膳,也遠不及朱允熥親手所做那般得皇爺爺歡心。
故而他便沒有刻意帶膳前來,卻始終堅持每日到訪,今日亦不例外。
有時他來得早些,有時則是朱允熥捷足先登,這場無聲的較量,從未停歇。
朱允熥聞,立刻露出一副深以為然的神情,連連點頭附和:“二哥所極是,皇爺爺確實需要我等親人常伴左右……”
朱允炆聞不由詫異抬眸,沒料到他竟會如此痛快地認同自己這番“說辭”。
轉念一想,他便釋然了——朱允熥本就是這般虛偽之人,每日親手為皇爺爺做早膳,哪里是真心盡孝,不過也是為了攀附儲君之位,刻意討好罷了。
不對……為何要說“也”?呸呸,自己絕非這般虛偽之輩!
自己的孝義,乃是天下皆知的美名,絕非朱允熥這種投機取巧之徒所能比擬!
可就在他暗自腹誹之際,朱允熥話鋒陡然一轉,語氣帶著幾分沉穩的辯駁:
“不過二哥說皇爺爺年事已高,弟弟卻不敢茍同。想我皇爺爺正值春秋鼎盛,龍精虎猛,正是為國操勞的當打之年,身子骨硬朗得很。我們盡孝道固然應當,卻也萬不能因此耽擱了皇爺爺處理朝政,影響了朝局安穩。”
“否則,那才是真正的不妥。若是打著孝義的旗號,行耽誤天下蒼生之事,豈非得不償失?要知道,皇爺爺的每一刻光陰都珍貴無比,關乎著天下萬民生計,容不得半分耽擱浪費啊!”
朱允炆:“……”
這一刻,朱允炆只覺得一股怒火直沖腦門,恨不得揮拳砸在朱允熥那張道貌岸然的臉上。
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合著自己前來請安,反倒成了浪費皇爺爺時間、阻礙蒼生大計的罪人?
而他朱允熥每日獻膳,就是天經地義的盡孝?
這分明是給自己扣上了頂大帽子,還暗指自己嫌棄皇爺爺年邁!
素來性情溫和的朱允炆,此刻拳頭也不由得硬了。
但他終究還是克制住了怒火,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將那份憤懣強壓下去,連一個眼神都再未給朱允熥,轉身便徑直走進了武英殿。
朱允熥見狀,臉上并未露出半分不悅,只是朝著送他出來的大太監劉和遞去一個隱晦的眼神。
劉和心領神會,微微頷首,動作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
朱允熥這才勾了勾唇角,轉身笑呵呵地離去。
而劉和則不敢耽擱,立刻快步返回殿內,目光如炬地留意著朱允炆的一舉一動、一一行。
憑借著長時間來與朱允熥建立的默契與交情,劉和早已成了他安插在宮中的關鍵聯絡人。
但凡朱元璋身邊發生的事,只要不涉及絕對機密,劉和總會想方設法地拐彎抹角傳遞給朱允炆。
尤其是朱允炆在朱元璋面前的種種表現,更是會第一時間送到朱允熥耳中。
也就是說,朱允炆在皇爺爺面前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轉瞬之間便會原原本本地傳到朱允熥耳中。
這便是“朝中有人好辦事”的真諦。
在這洪武朝,大多數人都將太監視作趨炎附勢的奴婢,未曾放在眼里。
朱允熥這一手拉攏太監的操作,簡直堪稱神來之筆。
當然,這招還是他從燕王朱棣身上學來的。
想那原時空朱棣能夠靖難成功,宮中太監宮女私下傳遞消息的功勞,著實不可小覷。
也正因如此,像劉和這般平日里備受輕視、內心滿是憋屈的人,一旦得到突如其來的尊重與拉攏,便極易心生動搖,甘愿效命。
更何況,朱允熥對劉和是實打實的敬重,真心將他當作長輩看待,這才讓劉和心甘情愿地為他奔走效力。
沒辦法,誰讓朱允熥是這世上唯一真正把他劉和當“人”看的人呢?
這些隱情,朱允炆自然一無所知。
自朱元璋登基之初,便下旨嚴令太監不得干政,還特意立了一塊石碑警示后世子孫。
久而久之,整個洪武朝的太監都地位卑微,無人在意他們的感受,只當是可供驅使的奴婢罷了。
朱允炆亦是如此想法,故而他從未想過拉攏任何一位太監,即便對身邊的貼身宮婢,也始終帶著幾分提防。
這也正是朱允熥的內侍光羽與風塵能夠輕易打探到各類消息的緣由。
是以,當朱允炆按部就班地完成請安,離開武英殿后沒多久,他在殿內的所有行,便已一字不落地傳到了朱允熥耳中。
得知朱允炆并未在皇爺爺面前說些不利于自己的話,朱允熥稍稍松了口氣。
他還怕朱允炆等人已經掌握了勛貴們不法的實證,想要借此將自己拖下水。
還好,虛驚一場……
但這并未讓他放松警惕。
沉思片刻后,朱允熥意識到,必須盡快做好萬全準備,方能應對接下來的風波。
當日,從文華殿返回吳王府后,朱允熥便換上了一身尋常便服,在常茂、常森兄弟幾人的護送下,徑直前往京郊,驗收那座專門用來燒制琉璃的饅頭窯。
抵達京郊,仔細查驗一番,見窯體構造、燒制設備皆符合要求,朱允熥滿意地點點頭,對著常森笑道:“舅舅辛苦了,此事辦得十分妥當!”
常森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殿下說笑了,這不過是些微末小事,怎當得起‘辛苦’二字!”
朱允熥也不與他客套,話鋒一轉,徑直問道:“燒制琉璃所需的硅石、助燃用的鉛石、硝石,還有銅礦、鐵礦、鈷礦這些原材料,還需多久才能悉數到位?”
常茂聞,立刻招手喚來一名屬下細細詢問,待得到確切答復后,才恭敬回稟:“殿下當日吩咐過后,臣便即刻派人前往山東、山西兩地采購。如今這批貨物已在運輸途中,只要順利駛入運河,不出兩日,便可抵達秦淮河畔的碼頭。”
“好!”朱允熥聞,眼中閃過一絲亮色,滿意地點了點頭。
見他神色愉悅,常茂懸著的心也終于落了下來。這是自家殿下第一次將任務托付給他,若是辦砸了,他日后實在無顏面對朱允熥的信任。
可朱允熥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常茂的神色瞬間大變,臉上的輕松愜意蕩然無存。
就聽朱允熥話語一轉,語氣凝重,一字一句地說道:“眼下,刑部尚書正聯合御史臺、都察院,暗中調查諸位勛貴往日犯下的不法案卷。舅舅,你們現在的處境,已然岌岌可危!”
常茂臉色驟變,心中頓時亂作一團,急忙上前一步,聲音帶著幾分慌亂:“殿下……這……”
朱允熥背著手,目光投向遠處嘩嘩流淌的長江支流,并未立刻回應。
這下子,常茂更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連忙追問道:“殿下,我們不是已經遞了認罪書,連私藏的粗鹽也盡數上交朝廷,連半年的俸祿都被罰了嗎?那些酸儒為何還要揪著我們不放,這般咄咄逼人,是不是太過分了?”
“更何況,藍玉舅舅還在前線為朝廷浴血奮戰,這些小人卻在后方暗中使絆子,簡直是禽獸不如!”
常茂說得義憤填膺,臉上滿是憤憤不平,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這份委屈之下,卻藏著難以掩飾的忐忑與不安。
畢竟,他們在地方上的所作所為,唯有自己最是清楚。
一旦這些丑事被徹底揭發,事情鬧大,即便陛下有心保全,恐怕也難以抵擋輿論的洪流,到那時,他們唯有死路一條!
連李善長那樣的開國功臣都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他們又怎能心存僥幸?
此時此刻,常茂只能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朱允熥身上。
無奈自己級別不高、貢獻有限,能發揮的作用微乎其微,只能搬出藍玉的名頭,希望能打動朱允熥,出手相救。
可朱允熥卻只是靜靜地望著天際流云,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語一般,這讓常茂心中愈發焦灼。
偏偏他又不敢貿然催促,只能耐著性子,在一旁焦急等待。
過了許久許久,朱允熥才緩緩嘆息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若不是本王近日心緒不寧,總覺得有大事將要發生,提前派人暗中探查,恐怕至今還被蒙在鼓里,不知敵人早已在暗中收集舅舅你們的罪證了。”
“若是等到他們將所有證據都擺到皇爺爺面前,將事情徹底鬧大,到那時,即便是本王,也無力回天,保不住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