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按捺不住的,是秦王朱樉與晉王朱棡這兩位手握重兵的藩王。
當京中隱秘流傳的消息傳入二人耳中——燕王朱棣竟私下邀約吳王朱允熥相見,且席間相談甚歡、氣氛融洽時,這對素來在奪儲之事上同氣連枝的兄弟,徹底坐不住了。
不淡定之后,朱樉與朱棡的行事風格依舊如往日般直接,沒有半分迂回試探的心思,竟是徑直策馬趕往燕王府,要當面找朱棣問個明白。
這般不加掩飾的姿態,倒并非二人頭腦發熱、行事魯莽,而是他們心中各自清楚:他們這些分封在外的親王,之所以借著太子朱標新喪的由頭遲遲不肯離京,其背后那點“等待時機、覬覦儲位”的心思,早已是京中公開的秘密,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根本瞞不住任何人。
正因如此,當得知他們這群“待價而沽”的親王中,突然冒出朱棣這么個“反常者”,竟率先與皇孫朱允熥走動時,二人再也按捺不住,必須當面問清朱棣的真實目的——原本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借著國喪的“渾水”公平競爭、各展手段,可朱棣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就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瞬間攪亂了二人的陣腳,也讓他們心底生出了難以說的不安。
這份不安壓過了所有顧慮,他們顧不得維系藩王的體面,只想著必須從朱棣口中問出個究竟來!
燕王府的會客廳內,當朱棣得知兩位親哥哥登門的真實來意時,先是一愣,隨即目瞪口呆,緊接著又忍不住哭笑不得——這兩位哥哥的性子,也未免太過直接了些,連半點轉彎的余地都不留。
但朱棣畢竟心思深沉,稍一沉吟,便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如今儲位懸空,人人都在猜忌試探,自己與朱允熥的會面本就扎眼,他們會直接上門質問,倒也在情理之中。
想通此節,朱棣便不再糾結于二人的“無禮”,而是迅速斂去臉上的苦笑,神色鄭重地看向朱樉與朱棡,緩緩開口道:
“大哥(太子朱標)在世時,待我們這些弟弟素來親和寬厚,平日里總惦念著我們在封地的衣食住行是否順遂,每逢我們因行事失當犯下過錯,也總是第一時間趕往父皇面前替我們求情,竭盡所能庇佑我們周全。”
“我們兄弟幾人,更是在大哥的照拂下一同長大,他于我們而,早已不是簡單的兄長,更有‘長兄如父’的恩情,這份‘兄友弟恭’的情誼,早已刻入骨髓,恩重如山。”
“如今大哥不幸病逝,我們身為受他恩惠多年的弟弟,自當繼承他的遺志,輔佐他的嫡子站穩腳跟,確保大明江山的穩固。唯有如此,才能避免朱家宗室血親相殘的悲劇,不辜負大哥生前對我們的一片苦心。”
“而吳王朱允熥,正是大哥留下的嫡子,近來在朝堂與宗室中的表現,更是盡顯非凡的才能與卓越的品格,實乃大明儲君的最佳人選。我們身為大明的親王,既是大哥的親弟弟,又是吳王的親叔叔,自然該全力擁護他,以穩固國本、安定朝局!”
秦王朱樉:“……”
晉王朱棡:“……”
聽著朱棣這番冠冕堂皇的話,兄弟二人當場怔住,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從未認識過的“陌生人”,更帶著幾分難以掩飾的“看傻子”的意味。
短暫的驚呆過后,涌上心頭的便是深深的無語!
這也太假了!
你朱棣是什么樣的人,難道我們還不清楚嗎?
這些違背本心、虛情假意的場面話,說出來誰會信啊?
朱樉與朱棡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不約而同地用一種混雜著鄙視與懷疑的目光看向朱棣,那眼神仿佛在說:“別裝了,有話直說!”
朱棣被二人這般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汗顏,但他素來臉皮厚實,臉上依舊維持著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甚至語氣愈發懇切,繼續侃侃而談:
“二哥,三哥,不瞞你們說,從前我確實有過‘兄終弟及’的念頭,總覺得儲君之位該由有才者居之,可近來我反復思量,日夜輾轉反側,思前想后之下,終于下定了決心——那就是全力輔佐大哥的嫡子,也就是吳王朱允熥成為大明儲君,將來更要輔佐他順利登基,完成大哥未能實現的遺愿。”
“唯有如此,才能不辜負大哥這些年來對我們兄弟的恩義啊!”
朱棣說著,臉上露出激動的神色,辭間滿是唏噓,語氣誠懇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二哥,三哥,你們也該轉變心態了,別再抱著‘渾水摸魚、黃雀在后’的心思了。畢竟,近來允熥的表現難道還沒讓你們清醒嗎?”
“他雖年紀尚輕,可行事間展現出的手段與城府,早已遠超同齡人,這足以證明他就是儲君的不二人選。”
秦王朱樉:“……”
晉王朱棡:“……”
兄弟二人再次被朱棣這番話噎得說不出話來,尤其是看著朱棣那副“發自肺腑、真心感嘆”的模樣,兩人心底的煩躁感愈發濃烈——好好的,這位一向野心勃勃的四弟,怎么突然就“叛變”了?
居然真的被朱允熥那個毛頭小子給折服了?
這簡直是離譜到家!
倒不是說朱棣退出奪儲之爭是件壞事,可關鍵在于,連朱棣都自愿放棄了,那他們兄弟倆還有什么理由繼續留在京城爭奪儲位呢?
畢竟,即便心中不愿承認,朱樉與朱棡也清楚:在父皇朱元璋心中,老四朱棣的分量遠勝他們二人,論才能、論軍功,朱棣更是甩了他們幾條街。
是以,面對朱棣這突如其來的“倒戈”,朱樉與朱棡一時間都有些難以接受,更有種“計劃全被打亂”的無措!
沉默了半晌,性子相對沉穩些的晉王朱棡終于率先打破了僵局,他向前探了探身,眼神中滿是狐疑:
“老四,你這話……是來真的?”
一旁身材魁梧、滿臉絡腮胡的秦王朱樉也收起了臉上的不耐,眼神復雜地看向朱棣,顯然也在等一個明確的答案。
朱棣端起桌上的茶碗,輕輕抿了一口茶水潤了潤喉,聞緩緩放下茶碗,神色嚴肅地對著二人重重點頭:“句句真心,絕無半分虛假。”
可他心底卻在暗自盤算:你們趕緊放棄吧,只要你們現在放棄了,往后我爭奪儲位時,就能少兩個強勁的對手!
反正撒謊又不用付出代價,何樂而不為呢?
要知道,自家這兩位哥哥可不是等閑之輩,都是手握重兵、鎮守邊塞重鎮的藩王,將來若是真的撕破臉爭奪儲位,他們無疑會成為自己最大的阻礙。
若能借著今日這番話,徹底打消他們爭奪的念頭,即便日后他們想反悔,也早已錯過了最佳時機!
這便是朱棣的真正心思:先假意站隊朱允熥,借著“擁護皇長孫”的名義,暗中清除身邊潛在的敵人;
等將來朱允熥與朱允炆兩派勢力拼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時,他再以“收拾殘局”的姿態挺身而出——這才是最穩妥、最完美的計劃!
這些潛藏的算計,朱樉與朱棡自然無從知曉。
他們雖然對朱棣的舉動心存疑慮,可朱棣方才的行舉止、神色表情,都透著一股“真誠”,讓他們一時間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過了好片刻,朱棡重重地嘆了口氣,伸出手指了指朱棣,語氣中滿是惋惜:
“你何至于此啊……大哥生前對我們兄弟確實恩重如山,可如今大哥已經不在了,按照‘兄終弟及’的規矩,儲位本就該在我們兄弟之間傳承。我們都是父皇的嫡子,理當有資格繼承儲君之位,將來若是登基,自然也會好好庇佑大哥的子嗣后裔,不會讓他們受半分委屈。”、
“吳王與獻王(朱允炆)雖是大哥的骨肉,品性也還算不錯,可畢竟年紀太小,又從未接觸過兵事與朝政,將來若是真的登基,如何能讓滿朝文武、地方藩王信服?如何能穩固大明的江山社稷?到時候說不定還會引發朝堂動蕩,鬧出更大的亂子……”
“所以啊,儲君之位,理應在我們兄弟三人中選出。無論最終是誰勝出,都能服眾,都能穩定朝局,確保大明江山的和平安定。”
“對對對!這話俺認同!”秦王朱樉當即用力拍著大腿,臉上露出贊同的神色。
這些話他平日里想得到卻表達不出來,如今聽朱棡一說,只覺得句句都說到了自己心坎里,忍不住連連附和。
朱棣聞,不動聲色地深深看了眼自家三哥朱棡——這番話,簡直說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何嘗不是這么想的?
朱允熥與朱允炆再聰明,終歸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在他們這些手握兵權的叔叔眼中,終究是晚輩。
將來若是真讓他們登上皇位,想要管束自己這些鎮守一方的藩王,簡直是難如登天!
反正,他朱棣是絕不會服一個毛頭小子管教的……
可想歸想,話卻不能這么說。
朱棣輕咳一聲,語氣平和地回復道:
“三哥所,倒也并非沒有道理,可這終究只是我們兄弟幾人的一己之見,最終的儲君人選,還是得由父皇來定奪。”
“你們仔細想想,以如今父皇對吳王朱允熥與獻王朱允炆的態度來看,這儲君之位,十有八九會在這兩位皇孫之中決出。父皇何曾將立儲的目光,真正投向過我們這些在外的親王?”
“所以啊,我算是徹底看明白了,也想通透了。既然父皇壓根沒打算從我們兄弟中選一個繼承大統,滿心滿眼都放在兩位皇孫身上,那我們再繼續折騰下去,又有什么意義呢?”
“別到最后儲君之位沒爭到,反而惹得父皇不滿,給自己將來埋下禍患——要知道,這兩位皇孫可都不是好惹的,個個心思縝密,手段也不容小覷。”
“與其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不如趁早放棄爭奪,一心一意支持兩位皇孫。將來他們若是真能登基,我們也能落個‘從龍之功’,也算為自己、為子孫后代謀個好前程。”
朱棣這番話,七分是假,卻也藏著三分真實!
若是將來局勢真的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與朱允熥、朱允炆抗衡,那他或許真的會選擇放棄,提前與兩位皇孫交好,為自己留條后路!
只不過,眼下局勢尚不明朗,他還沒到必須放棄的地步,爭奪儲君之位的念頭,也從未真正打消過。
今日這番話,說到底,還是為了讓兩位哥哥徹底死心罷了!
果不其然,朱棣的話音剛落,秦王朱樉與晉王朱棡的臉色便同時微微一變。
無他,朱棣說的都是實話——自家父皇朱元璋,似乎真的從未將儲君之位的人選,放在他們這些兒子身上,滿心都是要從兩位皇孫中挑選繼承人。
其實若是沒有朱允熥從中攪局,自家父皇恐怕早就下旨冊封朱允炆為皇太孫,將將來的皇位傳承給定了下來。
那樣一來,他們連半點爭奪的機會都沒有。
如今雖然因為朱允熥的出現,立儲之事暫時擱置,可父皇心中的人選,依舊在兩位皇孫之間搖擺,從未將目光投向過他們這些兒子——這一點,簡直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二人的心頭。
想到這里,朱樉與朱棡都沉默了下來,臉上滿是失落與不甘。
而朱棣說完這番話,心中也忍不住生出一絲恍惚:
自家父皇怎么會如此偏心呢?他們這些兒子,明明也是他的親生骨肉,可他卻連半點爭奪儲位的機會都不肯給,這份涼薄,實在讓人寒心!
又過了好一會兒,性子最為急躁的秦王朱樉終于按捺不住,臉色難看地抬起手,粗壯的臂膀狠狠砸在面前的茶桌上,只聽得“砰”的一聲悶響,桌上的茶水被震得飛濺而出。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父皇怎會如此偏心!當年大哥還在的時候,他就一門心思偏心大哥一人;如今大哥走了,他卻依舊偏心大哥的子嗣,這儲君之位非得在大哥的兒子里選……我們這些兒子,難道就不是他親生的嗎?憑什么這么不公平地對待我們…”
“住口!”朱樉的話還沒說完,朱棡與朱棣便同時臉色大變,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厲聲打斷了他。
呵斥完,朱棡與朱棣還下意識地警惕地環顧了一圈會客廳的四周,仔細確認沒有外人在場、也沒有可疑的侍從偷聽后,才稍稍松了口氣。
隨即,二人又不約而同地狠狠瞪了眼口無遮攔的朱樉——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心里想想也就罷了,怎么能當眾說出來?若是被有心人聽了去,傳到父皇耳朵里,后果不堪設想!
朱樉也知道自己失,連忙閉上嘴,可臉上那股憤憤不平的神色,卻依舊清晰可見。
朱棡與朱棣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說的苦澀——有些話,只能埋在心底,連抱怨都不敢宣之于口,這份憋屈,實在難受。
深深嘆息一聲,晉王朱棡緩緩從座位上站起身,目光復雜地看著朱棣,語氣中滿是疲憊:
“老四,咱們兄弟倆明爭暗斗了這么多年,為了那個儲君之位,各自費了多少心思,如今想來,卻都是一場空……罷了,或許你說的是對的,‘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不爭,或許真的比爭要好。”
說罷,朱棡便拖著略顯蕭瑟的身影,轉身離開了燕王府。
朱樉也悶聲說了一句“告辭”,便帶著滿心的不甘,悻悻然地跟著離開了。
燕王朱棣站在原地,看著兩位哥哥黯然離去的背影,心中也是五味雜陳、喜憂參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