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內,那間素來墨香馥郁的書房里,燭火跳動著,將整個屋子映照得亮如白晝。
悄悄從魏國公府趕來報信的徐家三妹徐妙錦目光落在自家大姐徐妙云的表情上,心中便已有了幾分揣測,她輕步上前,帶著幾分試探問道:
“大姐,看你這神情,莫不是已經有了主意?”
徐妙云抬起素手,溫柔地將耳邊垂落的一縷秀發挽至耳后,唇邊勾起一抹淺笑,聲音溫婉卻帶著一絲篤定:
“確實是有了些想法……原本若直接按計劃行事,難免會顯得有些唐突生硬,可今日妙錦你帶來的這則消息,卻恰好讓我的計劃得以順理成章地推進,再無半分破綻可循!”
“什么計劃呀?快跟我說說!”徐妙錦瞬間來了興致,像個對世間萬物都充滿好奇的孩童般,急切地追問道。
自小到大,她便是徐家最受寵愛的孩子,衣食無憂不說,父親、兄長與姐姐們更是將她捧在手心呵護,也正因如此,才養成了她這般古靈精怪、對一切新鮮事都充滿探究欲的性子。
徐妙云卻并未直,只是笑著搖了搖頭,轉而對妹妹吩咐道:
“妙錦,往后你多留意些吳王朱允熥與你大哥徐輝祖之間的往來書信,若是發現有任何異常之處,務必第一時間告知大姐!”
徐妙錦聞,立刻露出一副幽怨的神情,不滿地看了眼自家大姐,心里嘀咕著:明明有秘密卻不跟自己全盤托出,還要讓自己去當“眼線”,幫著打探消息……
可對上徐妙云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再想起自己從小就對這位大姐心存敬畏,加之打心底里信任大姐的謀劃,徐妙錦最終還是不情不愿地松了口:
“好吧好吧,看在大姐的面子上,就算是讓妹妹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絕無二話!”
她說這話時,語氣鏗鏘有力,那模樣別提多正義凜然了。
徐妙云聽得這話,忍不住想笑,伸手輕輕揉了揉妹妹的發髻,隨后從自己手腕上摘下一只通體通透、宛如水晶般瑩潤的白玉手鐲,小心翼翼地為徐妙錦戴上,聲音依舊溫婉:
“你不是早就惦記著這只手鐲了嗎?從今日起,它就是你的了。”
徐妙錦低頭瞧見腕上那只精致的白玉手鐲,頓時喜笑顏開,連忙抬起手腕輕輕晃動,唇邊嘟著粉嫩的紅唇,清脆的咯咯笑聲在書房里回蕩開來。
徐妙云看著妹妹這般模樣,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又叮囑道:
“妙錦,你先回魏國公府吧,回去后想辦法探聽一下,你大哥今日與吳王朱允熥究竟談了些什么,最好能摸清他們談話的最終結果。”
徐妙錦此刻滿心思都在腕上的白玉手鐲上,一聽這話,當即應了聲,轉身就朝著魏國公府的方向快步跑去,那火急火燎的模樣,仿佛生怕耽誤了半分。
看著妹妹匆匆離去的背影,徐妙云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多,重新坐回書桌前,翻開桌上的書頁。
空氣中彌漫著裊裊檀香,她一邊仔細核算著書中的內容,一邊時不時拿起筆,在紙張上書寫著,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
這般專注的狀態一直持續到燕王朱棣一身酒氣地回到府中,徐妙云這才放下手中的書本與筆墨,起身快步上前迎接。
望著丈夫臉上帶著幾分微醺的神色,徐妙云沒有半句責怪,她心中清楚,今日朝堂之上發生之事讓自家丈夫心中積壓了許多苦悶與煩躁。
她親自去廚房端了一碗精心熬制的醒酒湯,看著朱棣喝下后,才在床榻邊坐下,輕聲將今晚徐妙錦前來報信的內容,以及自己心中盤算的計劃,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朱棣。
喝下醒酒湯的朱棣,精神稍稍好了一些,可當他聽完徐妙云的話后,瞬間酒意全無,整個人猛地清醒過來,一個翻身從床榻上坐起,眼中滿是凝重地看向徐妙云,聲音帶著幾分急切與不敢置信:
“王妃方才所說的,都是真的?”
徐妙云輕輕點了點頭,見朱棣的神色越發難看,連忙開口勸慰:
“殿下,您聽我把話說完,吳王朱允熥去拉攏輝祖,對我們而,并非是一件壞事啊。”
朱棣卻煩躁地打斷了她的話:“這又能算是什么好事?本王的親舅子,不愿支持自己的姐夫,反倒去支持外人……他選擇了朱允炆,也愿意跟朱允熥打交道,卻偏偏不肯站在本王這邊,這算哪門子的一家人?”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中滿是憤懣:“王妃,自你我成婚以來,本王對徐家,對輝祖、增壽還有妙錦,是盡心盡力,從未有過半分虧待……可到頭來,卻落得個眾叛親離的下場,本王到底是哪里做錯了?”
朱棣對徐輝祖的選擇,心中滿是郁悶與不解。
再加上今日朱允熥在朝堂上的表現,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這讓他整整煩悶了一天。
此刻又喝了些酒,再聽到徐妙云提及這些事,積壓在心中的情緒徹底爆發,再也繃不住了。
面對朱棣如此劇烈的反應,徐妙云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鎮定下來,緩緩開口道:“因為殿下您,并非陛下的嫡長子啊!”
朱棣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可話到嘴邊,卻發現自己竟無以對,只能怔怔地坐在那里,神色復雜。
見朱棣徹底冷靜了下來,徐妙云才輕輕舒了口氣,繼續說道:
“輝祖的性子,殿下您又不是不清楚。他從小就跟在父親身邊長大,深受父親忠君體國思想的熏陶,從北平回來后,又擔任了先太子的親衛,跟隨先太子多年。先太子對他向來恩寵有加,多次提拔重用,甚至在離世之前,還曾將重要的遺愿托付于他……以輝祖這般耿直的性子,一旦認定了某件事,定然不會輕易更改。這些情況,殿下您早就知曉,又何必因此而對臣妾動怒呢?”
朱棣見妻子徐妙云神色嚴肅,心中頓時生出幾分愧疚,連忙歉意地說道:
“是本王一時沖動,失了分寸,還望王妃息怒!”
徐妙云聞,唇邊露出一抹淺笑:“好了,臣妾并沒有責怪殿下的意思。況且,徐家如今分成兩派,或許反倒是件好事……”
朱棣眼神微微一動,瞬間明白了自家王妃話中的深意。
自古以來,那些世家大族在亂世之中面臨抉擇時,往往會選擇多方投資,絕不會將整個家族的命運都系在某一方身上。
這樣做的目的,便是為了分攤風險,確保無論最終哪一方勝出,家族都能得以延續。
如今徐家正是如此,徐輝祖選擇支持先太子朱標的子嗣,而徐增壽與徐妙錦則站在自己這邊……
將來無論局勢如何發展,無論哪一方最終取得勝利,都能保證徐家的血脈得以傳承。
雖說這種做法難免有些“不厚道”,但朱棣心中十分清楚,這是世家大族為了存續慣用的手段,也能夠理解。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殘存的煩悶,轉而問道:
“那王妃方才所說的計劃……?”
徐妙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緩緩說道:“之前臣妾不是建議殿下去主動結交吳王朱允熥嗎……可若是毫無緣由地直接前往,難免會顯得太過突兀,容易引起他的警惕。如今恰好吳王主動去拉攏了早已明確支持獻王的輝祖……殿下便可以借著這件事,順理成章地去接觸朱允熥,既能暗中了解他的底細,又能不動聲色地挑撥他與獻王朱允炆之間的關系!”
朱棣眼神一亮,瞬間領會了自家王妃的深層用意。
若是直接上門去接觸朱允熥,以那孩子精明的性子,定然會時刻保持警惕,對自己嚴加防備。
可如今朱允熥主動接觸了徐輝祖,自己便可以借著小舅子徐輝祖這條線,名正順地去與朱允熥打交道。
說起來,雖然自己是朱允熥的親四叔,可當年朱允熥剛出生沒多久,自己就前往北平就藩了,這十幾年來,兩人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甚至連像樣的對話都沒有過一次,彼此之間可以說是十分陌生(至少朱棣自己是這么認為的)。
在這種情況下,冒然去接觸,確實不妥,而如今,恰好有了一個絕佳的契機。
當即,朱棣沉思了片刻,隨后緩緩點頭:“既然如此,那便按照王妃的提議去辦……明日,本王便去‘拜訪拜訪’本王這位三侄子!”
徐妙云笑著點了點頭:“殿下心中有數便好……不過,殿下也不必急于求成,先從接觸開始,慢慢與他建立交情,暗中摸清他的底細。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一切都等道衍大師入京之后再做進一步打算……想來如今,道衍大師應該已經行至半路了!”
看著為自己如此深思熟慮、周全謀劃的妻子,朱棣心中涌起一陣感動,他輕輕伸出手,將徐妙云的腰肢攬入懷中,聲音溫柔:
“本王這一生,最大的幸運,便是娶了王妃你啊!”
徐妙云聽到這番情話,雙頰難得地泛起一抹紅暈,隨即帶著幾分調侃的語氣說道:“也不知道當初是誰,在成婚之前還大聲嚷嚷著,說什么不愿意娶我這‘女諸生’呢!”
“咳咳咳!”朱棣被這話嗆得連連咳嗽,連忙轉移話題,略顯窘迫地說道:“王妃,時辰不早了,我們還是早些歇息吧!”
徐妙云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不再多。
……
與此同時,獻王府內的氣氛卻壓抑到了極點。
齊泰、方孝孺、黃子澄與朱允炆四人相對而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偌大的屋子靜得可怕。
顯然,四人都還沒有從今日朝堂之上的挫敗中緩過神來。
過了許久許久,直到桌上的茶水徹底涼透,齊泰才緩緩抬起頭,聲音嘶啞地開口:“這次,是我們太大意了。而朱允熥那小子,也實在太過狡猾,竟然提前做好了準備,讓我們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都功虧一簣!”
黃子澄坐在一旁,一不發,臉上滿是不甘。
倒是方孝孺,突然重重地冷哼一聲,語氣中滿是憤慨:
“你們之前對朱允熥的彈劾,或許還有不妥之處,但我對他的彈劾,句句屬實,沒有半分虛假!可陛下卻對我的彈劾視若無睹,難道陛下真的要立這樣一個不忠不孝的逆子為儲君嗎?”
方孝孺越說越激動,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語氣堅定:
“若是陛下真的做出這樣的決定,那我方孝孺寧愿辭官歸隱,也絕不為這樣的人效力!”
寂靜!整個屋子瞬間陷入了落針可聞的寂靜之中!
齊泰、黃子澄與朱允炆三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著突然發怒的方孝孺,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方孝孺發泄完心中的怒火,見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自己,心中更是惱怒,質問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咳咳!”齊泰連忙干咳兩聲,出聲安撫道,“希直(方孝孺字)所極是,想來陛下定是被朱允熥那等叛逆之徒蒙蔽了雙眼,所以才會對他有所偏袒。”
黃子澄也連忙附和,語氣中帶著幾分怨懟:“說不定朱允熥那小子,私底下用了什么妖惑眾的手段蠱惑陛下,才致使陛下被他蒙在鼓里,輕信了他的鬼話!”
方孝孺聽著兩人的話,心中的火氣才稍稍消減了一些,他轉頭看向朱允炆,語重心長地說道:“殿下,齊兄與黃兄所說的都是實情。往后,殿下更要多多陪伴在陛下左右,好好侍奉陛下,讓陛下看清朱允熥的真實面目,明白到底誰才是真正孝順的皇孫。”
“說得對!”齊泰眼前一亮,急忙補充道:
“殿下,最近這段時間,您在陛下身邊露面的次數實在是太少了。您應當恢復以往的樣子,經常出現在陛下面前,多展現您仁德孝順的一面,這樣才能重新贏回陛下對您的信任,也能防備那些奸人趁機蠱惑陛下,對我們不利!”
黃子澄眼神微動,也立刻想到了要找個“理由”推卸責任,他看著朱允炆,語氣帶著幾分“關切”:“殿下,您近日來,確實有些懈怠了啊!”
“啊?”朱允炆張大了嘴巴,一臉茫然。
怎么好好的,話題突然就轉到自己身上了?
這一次彈劾朱允熥失利,怎么反倒像是全成了自己的錯?
朱允炆一時間腦袋發懵,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