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府朱漆府門前,方孝孺面色鐵青如霜,猛地轉頭看向身側笑容燦然的朱高熾,眼神中滿是寒芒與質問:“燕世子此舉,究竟是何用意?”
朱高熾快步趨至他身旁,腰身微躬行了一禮,語氣恭敬又不失懇切:“先生的名節氣節,便是皇太孫殿下亦時常贊嘆仰慕。先生或許不知,太孫殿下實乃您文章的忠實讀者,每讀您的策論,都要反復揣摩良久。”
“先前太孫殿下礙于儲君未定的身份,不敢貿然邀請先生;如今既已登儲位,便一心想與先生一會,共論古今得失,暢談人生抱負。”
說罷,朱高熾身子往前傾了傾,抬手攏在唇邊,壓低聲音在方孝孺耳旁低語,語氣中滿是急切:
“先生暫且息怒,學生此舉也是萬般無奈!那朱允熥為刁難我,故意設下這等圈套,逼我務必將先生請至吳王府做客才算交差,否則定會羅織莫須有的罪名加諸我身。”
“更深一層說,他此舉實則是想借機對付我父王,其心思之歹毒,先生您最是清楚不過。”
“學生本不愿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可奈何形勢比人強,正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若執意不從,不肯聽他差遣,我燕王府隨時都可能招致覆滅之禍啊!”
說著,朱高熾的聲音染上幾分真切的苦澀與無奈,“是以學生才出此下策,用這般欺瞞的手段將先生請至吳王府,還望先生莫要怪罪,學生實在是逼不得已!”
“但先生千萬莫要懷疑學生昨日所——你我雙方結盟之事,確是我父王的真心所愿,那些肺腑之皆是情真意切,絕無半分虛假。”
“不如這樣,今日先生先陪我演一場戲,幫我完成朱允熥交代的差事。待會見到朱允熥,先生只需置之不理便是,有我在旁周旋,他絕不敢對您有半分不敬!”
“等此事了結,學生再親自登門拜訪先生,與您細細敲定結盟的諸多細節。”
“屆時,先生可邀獻王及麾下諸位屬臣齊聚,我也會請父王派遣心腹重臣前來,以彰顯結盟的誠意與決心。”
“先生,就當學生求您了,今日務必幫我這一次,助我渡過這道難關。否則我今日能否安然脫身都未可知,又何談與先生共成結盟大業呢?”
說罷,朱高熾抬眼看向方孝孺,目光中滿是懇切的哀求,連姿態都不自覺放低了幾分。
其實這番說辭,皆是他昨日與方孝孺暢談后臨時籌措的計策。
一來可順理成章完成朱允熥交代的差事,免去其后續刁難;
二來能順勢與獻王朱允炆一派敲定結盟事宜,如此一舉兩得的美事,何樂而不為?
至于昨日未曾據實以告,實則是擔心方孝孺聽聞要面見朱允熥,定會生出抵觸猜忌之心,反倒壞了結盟的大事。
今日先將他直接接至吳王府,再如此這般解釋,想來總能敷衍過去。
而他方才那番話里,自然不乏夸大其詞之處。
譬如他若真完不成這差事,最多也只是被朱允熥繼續刁難戲耍一段時日罷了,朱允熥絕不敢隨意取他性命,更不敢貿然對燕王府出手——至少在皇爺爺朱元璋尚在人世之時,他斷無此膽量。
這一點,朱高熾心中自有把握。
至于為何要刻意夸大?
自然是為了讓方孝孺真切體會到他的苦楚與無奈,知曉他如今的處境有多艱難,從而心生惻隱,答應他的請求。
畢竟朱高熾既想擺脫朱允熥的持續針對,又不愿錯失與方孝孺等獻王派結盟的良機——結盟共贏,總好過單打獨斗孤立無援!
再者,他昨晚所也并非全是虛。
朱允炆雖已失去儲君之位,但其背后的文官勢力在朝中依舊盤根錯節,根深蒂固,尚未被朱允熥徹底清洗替換。
而他父王朱棣最欠缺的,恰恰便是朝中文官集團的支持。
如此一來,雙方結盟實乃互惠互利之舉。
是以他才決定順勢而為,企圖借此機會一舉兩得。
結果終究未讓朱高熾失望。
聽完他這番情真意切的解釋,方才還面色鐵青、以為被戲耍的方孝孺神色漸漸緩和,眉頭微蹙沉思片刻后,緩緩點頭:“也罷,既然事出有因,那我今日便隨你入府,會一會這位皇太孫殿下!”
說實話,方孝孺心中本就存著與朱允熥當面對峙的念頭。
這個橫空出世的強勁對手,近幾個月來幾乎讓他夜不能寐,寢食難安。
只是礙于派系隔閡與對立立場,他始終沒有獨自面見朱允熥的合適契機。
今日雖被朱高熾擺了一道,但事出有因,加之正合自己心意,倒也不失為一個探探對手底細的好機會。
方孝孺深吸一口氣,抬眼望向府門上方那方鎏金燙字的匾額,目光沉凝片刻,稍稍定了定神,轉頭對朱高熾道:“帶路吧!”
朱高熾起初還有些錯愕,他本以為要費一番唇舌反復勸說,卻不料方孝孺這般干脆便答應了。
他詫異地看了方孝孺一眼,隨即壓下心中的驚喜,連忙點頭:“先生請隨我來!”
說罷,朱高熾邁步上前引路,行至府門前時,見守衛正要上前阻攔,便抬手亮出腰間的吳王府屬吏腰牌。
守衛驗看無誤后,當即側身放行。
可就在方孝孺抬步要踏入府門的瞬間,卻被守衛再次伸手攔住。
方孝孺腳步一頓,轉頭看向已踏入府內的朱高熾,眼神中帶著幾分詢問。
朱高熾也愣了一下,旋即轉頭看向那守衛,臉上堆起笑容道:
“這位兄弟,此乃方孝孺方先生,是殿下今日特意吩咐要接待的貴客,還請行個方便,放他入內。”
那守衛卻面無表情地搖頭,語氣刻板如鐵:
“王府有令,無殿下詔令且無專屬腰牌者,一律視為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朱高熾聞不由得咬牙,耐著性子解釋:“此事乃是皇太孫殿下當面口頭吩咐我辦的差事,故而未曾立下詔令,也未特制腰牌。兄弟你通融通融,若是因此耽誤了殿下的大事,屆時殿下動怒,你我都擔待不起啊!”
可那守衛卻油鹽不進,依舊面無表情地立在原地,對朱高熾的話置若罔聞。
此人乃是世襲錦衣衛,其父從錦衣衛卸任后,他便承襲了百戶之職。
在得知自己被派往吳王府守護皇太孫時,其父特意叮囑于他:身為護衛,使命便是對皇太孫絕對忠誠,盡忠盡責,絕不參與職責之外的任何事務。凡事皆需以王府禮法規制為準則,切不可輕信口頭傳諭,尤其是那些打著皇太孫名義行事之人。除非親眼見到皇太孫的親筆手諭,否則任何語都不可當真——否則一旦出事,連半分回旋的余地都沒有。
即便心中清楚朱高熾所非虛,吳王府親衛軍百戶王毅依舊堅守原則,執意要親眼見到朱允熥的手諭才肯放行。
在他看來,死板守規自有死板的好處:若是憑手諭放行之人出了差錯,責任不在自身;可若是無手諭便擅自放行,即便僥幸無事也已違了規矩,一旦出事,便是必死之局!
是以即便可能耽擱皇太孫的大事,王毅也絕不敢輕易冒險。
看著守衛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朱高熾氣得臉色漲紅,重重冷哼一聲,轉頭看向面色同樣不太好看的方孝孺,滿是歉意地解釋:
“先生莫要見怪,王府之內人多眼雜,為確保太孫殿下的安全,護衛們行事不得不如此嚴謹刻板……”
“先生在此稍候片刻,我這就去面見太孫殿下求取手諭,再來接您入府。”
方孝孺起初還以為這守衛是故意針對自己刁難,可轉念一想,便覺朱高熾所不無道理。
如今的朱允熥已非昔日可比,身為儲君,其人身安全至關重要。
這守衛并非食古不化,反倒是恪盡職守,不敢有半分懈怠——這正是一名合格護衛應有的姿態。
換作是在獻王府,他也定會支持這般嚴謹的守衛之法。
念及此處,方孝孺便緩緩點頭:“無妨,你去吧。”
朱高熾心中頓時松了口氣,他方才最擔心的便是方孝孺一氣之下轉身離去,屆時再想將他請回可就難如登天了——他怎會知曉,方孝孺心中本就存著見朱允熥一面的念頭。
當下,朱高熾不敢耽擱,急匆匆朝著承運殿的方向快步跑去。
方孝孺便獨自立在府門前等候。
期間,不時有朝中官員神色匆匆地出入吳王府,每人手中都抱著一摞整理成冊的奏折,顯然是來面見朱允熥議事的。
每當有官員經過,見到立在府門前的方孝孺時,皆是先是一愣,眼中閃過幾分古怪之色,隨即又恢復了面無表情,只是對著他略一點頭便匆匆而過,不愿多做停留。
方孝孺甚至看到了自己昔日的好友也在其中,對方似乎正急于稟告要事,腳步匆匆,路過時也只是投來一抹意味深長的目光,便徑直入府去了。
看著眼前這繁忙景象,方孝孺心中五味雜陳,不免生出幾分唏噓。
這般君臣同心、勤政理事的繁忙場景,他曾在腦海中設想過無數次——只不過那場景的發生地,本應是獻王府,是東宮,而非這吳王府,更非朱允熥的府邸!
望著那些步履匆匆的官員,方孝孺心中竟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羨慕。
這才是為國家社稷、為天下蒼生操勞的模樣啊!
這般君臣一體、勤勉務實的政務氛圍,正是他心中一直向往的景象。
看來,朱允熥當上皇太孫之后,非但沒有絲毫懈怠,反倒更覺肩上擔子沉重,愈發勤勉忙碌了。
從這些官員來去匆匆的模樣不難看出,他們皆是在執行朱允熥的指令;
而從出入官員的數量來看,更是遠遠超出了方孝孺的預料!
朱允熥批閱處理奏折的效率,著實讓他暗自心驚。
有那么一瞬間,方孝孺甚至忍不住自問:這樣一位勤勉政務的儲君,真的會是傳說中那般的暴君、昏君嗎?這樣一位不驕不躁、潛心理事的儲君,若將來登基為帝,真的會愧對天下蒼生嗎?
越想,方孝孺心中便越是驚悸!
他連忙強行將這些念頭從腦海中驅散——這念頭太過危險,再想下去,他心中對朱允熥的固有成見恐怕就要動搖,那份堅守的立場也會變得不再純粹!
方孝孺深吸一口氣,無視周圍官員投來的異樣目光,在心中不斷自我開解:“這一切皆是假象,不過是朱允熥刻意營造的人設罷了!
他不過是為了站穩儲君之位,徹底穩固自身權勢,才故意擺出這般勤政姿態,好讓陛下與朝中群臣誤以為他是合格的儲君,將來能成為合格的帝王。”
“沒錯,定然是如此,他定是將奏折胡亂批閱一番,再交由屬吏處理,以此營造出自己勤政的假象。更有可能,他這般做全是為了討好當今陛下,刻意為之罷了……”
在這般自我洗腦之下,方孝孺那稍顯動搖的信念漸漸重新堅定起來。他抬手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塵土,挺直脊背,目光直視前方,靜靜等候朱高熾歸來。
這時,有兩名官員從府內走出,見到方孝孺后低聲議論了幾句,便匆匆離去。
待走出一段距離后,其中一人忍不住開口:“方才那立在府門前的,不正是獻王麾下的方孝孺嗎?他怎么會跑到吳王府來?”
另一人搖頭道:“誰知道呢?或許是見太孫殿下如今權勢日盛,也想前來謀求一份差事吧。”
“可我聽說,太孫殿下素來欣賞方孝孺的才學,早有招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