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掙扎:“大師仍舊沒有放棄,堅持要讓本王去爭奪那個位置嗎?”
道衍依舊瞇著眼,語氣平靜卻帶著一股穿透力,反問一句:“殿下,你還想要那個位置嗎?”
“想!當然想!做夢都想!”朱棣幾乎沒有絲毫猶豫,語氣無比堅定,但隨即再次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苦澀,“可本王想要的,是名正順、合乎禮法地坐上那個位子,而非通過造反……咳咳,通過這種九死一生的冒險去爭奪。那樣的做法,與自尋死路無異,風險太大,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
道衍聞,只淡淡說了一句:“事在人為。老衲堅信,殿下可以做到。”
朱棣:“……”
朱棣只覺得自己快瘋了,可他忽然發現,道衍才是那個最瘋狂的人。
從兩人第一次見面時,道衍便說要送他一頂“白帽子”,當時便嚇了他一跳。
可在后來的相處中,朱棣漸漸發現,道衍根本算不上一個正經的和尚。
他時常吃酒喝肉,疏于念佛,反而精通儒、道、陰陽之學,更甚者,還總將“造反”二字掛在嘴邊,這哪里是出家人該有的模樣?
徐妙云看著道衍,也是欲又止。
其實在她看來,若是能在北平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做個無憂無慮的燕王妃,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惜,徐妙云心中清楚,這不過是奢望。
新君登基之后,必然會推行削藩之策,而自家夫君心中的野心,也絕不會允許他就此沉寂。
作為妻子,作為一個賢惠體貼、熟讀史書、才華無雙的才女,徐妙云明白,自己不該阻止道衍的謀劃。
但每次聽到道衍說出這般顛覆朝綱的話語,她還是忍不住心驚膽戰——這可是一條九死一生,甚至十死無生的絕路啊!
見朱棣臉色變幻不定,道衍思索片刻,緩緩開口解釋:“其實,此次殿下爭奪儲君失敗,老衲早有預料。”
“嗯?”朱棣與徐妙云同時抬頭,眼中滿是驚愕。
道衍幽幽嘆息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洞察世事的滄桑:
“從殿下一開始輸給獻王朱允炆的時候,老衲便已然明白,陛下并無冊立殿下為儲君的心思。即便陛下再如何看重殿下,也絕不會將儲君之位傳給你。”
“因為他無法向秦王、晉王交代。若是冊立了殿下,屆時必然會引發更大的風波,朝堂之上恐將永無寧日。”
“反而,從先太子朱標的子嗣中挑選合適的人選繼承皇位,既能合乎禮法,又能減少諸多麻煩,無人敢輕易置喙……畢竟,即便是殿下,也挑不出半分錯處,不是嗎?”
說著,道衍不由再次唏噓:“所以啊,老衲心中早有預判,殿下爭奪儲君之位,基本沒有成功的可能。”
“但老衲又不能明說,只能讓殿下親自去試一試。唯有如此,才能讓殿下徹底死心,放棄這條儲君之路,轉而一心一意地走上老衲所說的另一條路。”
朱棣:“……”
朱棣徹底驚呆了,雙眼死死地盯著道衍,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徐妙云則無奈地扶了扶額,深深看了道衍一眼,心中五味雜陳。
道衍忽然露出一抹狡詐的笑容,語氣帶著幾分循循善誘:“正所謂不撞南墻不回頭,不體會過真正的絕望,殿下又如何能涅槃重生,專心致志地走上那條看似不可能成功,卻依舊暗藏生機的道路呢?”
“如今之際,殿下也唯有這最后一條路可選了。那便是如老衲方才所說,返回北平,高筑墻,廣積糧,靜待將來……一切,皆有可能!”
“大師你……”徐妙云聽得連連搖頭,心中暗嘆:這算計,實在是太深了!
先前得知朱允熥成功上位成為皇太孫之時,道衍還表現出一副驚愕不已的模樣,沒想到他竟然早有預料,甚至是故意如此引導的。
想到此處,徐妙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朱棣也瞬間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不由再次仔細打量起道衍來,眼神復雜。
道衍似乎看穿了夫妻倆心中的想法,淡淡一笑:“其實,今日朝會上發生的事情,確實超出了老衲的預料。朱允熥能夠一騎絕塵,穩穩拿下儲君之位,實在是有些出人意料。萬萬沒想到,殿下與獻王在他面前,竟會如此不堪一擊……這一點,確實讓老衲深感震撼。”
“所以,老衲方才表現出的震驚,并非刻意演戲,而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感受。”
朱棣不由抬手打斷他的話,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又有幾分釋然:“好了大師,你這心思,當真是深沉得很,連本王都被你算計得明明白白!”
“哈哈!”道衍朗聲大笑起來,隨即擺了擺手,語氣誠懇:“老衲并非有意算計殿下,只是想讓殿下認清現實,擺正心態,明白有些事情已然注定,不可強求。唯有留下有用之身,方能以待將來,再創輝煌!”
徐妙云聞,徹底沉默了。
朱棣則被道衍這番話說得心頭一動,胸腔中那股被壓抑已久的野心再次悄然復蘇,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兇光:“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唯有先返回北平,按照大師所說的去做了!”
“殿下英明!”道衍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但無人知曉,此刻他的內心,其實也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迷茫。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說的那條路,將會千難萬難,堪比登天,幾乎是十死無生。一旦踏上,便再無回頭之路。
可為了實現心中的抱負,他這個被老友劉伯溫稱為“亂世之臣”的人,必須堅持到底,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朱棣說完,也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大師啊,本王當真是被你害得好苦!”
道衍回過神來,聞微微一笑,語氣中帶著一絲神秘:“殿下稍安勿躁……今日殿下固然失去了許多,但老衲,也為殿下尋回了一些東西!”
徐妙云眼神微動,似乎已然猜到了什么。
朱棣則好奇地追問:“哦?是什么東西?”
道衍從寬大的袖口中掏出一疊折疊整齊的紙張,遞到朱棣面前,雙眼微瞇:“這是近年來陛下的脈象記錄。以老衲的醫術分析來看,陛下的時日,已然不多了。常年的勤政操勞,早已拖垮了這位英明神武的洪武大帝。”
“什么?”朱棣大驚失色,連忙接過紙張,迫不及待地快速翻閱起來。
越看,朱棣的神色便越發震驚,到最后,他忍不住失聲驚呼:“怎么會這樣?父皇他老人家看上去明明還精神矍鑠……”
雖然心中偶爾會覺得父皇偏心,但朱棣對于朱元璋,終究是發自內心的尊敬與崇拜。
沒有父皇,便沒有他們今日的一切,更沒有他們這些手握重兵的藩王。
想當初,朝堂上下都極力反對朱元璋分封藩王,可他依舊力排眾議,堅持推行。
其中,除了為了守衛邊疆的考量,或許也有補償這些無法繼承皇位的兒子們的意味。
這些隱情,朱棣心中還是知曉一二的。
因此,在得知父皇時日無多的消息時,朱棣心中涌起的并非對皇位的覬覦,而是純粹的擔憂與難過。
徐妙云似乎早已知道此事,連忙輕聲安慰:“殿下莫要過度憂傷。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態,縱是帝王將相,也無法避免。”
朱棣神情呆滯,久久沒有語。
道衍也隨之安慰道:“其實,陛下的身體已然算得上是硬朗了。換做尋常人,如他這般日夜操勞,早已油盡燈枯。可陛下如今看上去依舊精神奕奕,勤政愛民,夙興夜寐,從未有過半分懈怠。但陛下終究也是凡人,終究抵不過歲月的侵蝕與政務的重壓。天下諸事盡數系于他一人之身,那無邊的重擔,終究快要壓垮這位千古一帝了!”
對于這位僅比自己年長七八歲的洪武皇帝,道衍的心中滿是發自肺腑的敬佩。
在他看來,朱元璋足以稱得上一句“千古一帝”。
可即便是千古一帝,也終有落幕之日!
朱棣的神情愈發恍惚,握著紙張的手掌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這一刻,他腦海中翻涌的不是什么宏圖霸業,也不是未竟的野心,唯有對父親的擔憂與難以說的酸楚。
他很想立刻進宮,當面拜見父皇,問問他的身體究竟如何,勸勸他多歇息片刻,不要再這般日夜操勞。
可他的腳步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怎么也邁不開——他心底比誰都清楚,自己一旦開口詢問,迎來的絕不會是父皇的欣慰與溫情,只會是帝王最敏銳的猜忌與懷疑。
畢竟,暗中窺探皇帝脈象,此乃死罪啊!
朱棣頹然癱坐在椅子上,胸口劇烈起伏,陷入了兩難的痛苦之中。
道衍見狀,適時開口打破沉寂:“殿下,老衲今日拿出這份脈象記錄,并非要讓殿下沉溺于悲傷。”
朱棣猛地抬頭,眼中還帶著未散的水汽,看向道衍。
道衍深吸一口氣,神色無比鄭重:“老衲想說的是,以脈象來看,陛下最多尚有五六年的光陰。一旦陛下龍馭上賓,新君登基,殿下的危機便會降臨,但與此同時,這也是殿下唯一的機會!是以,如今之際,最穩妥的法子便是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北平——一來可徹底斷絕皇太孫朱允熥暗中動手的可能,二來也能盡早布局,為將來做萬全準備!”
朱棣聞,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殿內的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映照出他心中的掙扎與決斷。
許久之后,朱棣猛地一拍扶手,豁然起身,聲音中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本王現在就入宮,向父皇請辭!”
道衍連忙上前一步,沉聲提醒:“殿下切記,關于脈象之事,絕不可多問一字!”
徐妙云也起身走到朱棣身側,眼中滿是擔憂,卻只是輕輕握住他的衣袖,未曾多——她知道,此刻的丈夫,已然做出了最堅定的選擇。
朱棣的腳步頓在殿門口,背脊挺得筆直,聲音悶悶卻異常堅定:“本王知道。”
話音落,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承運殿,玄色王袍在晚風之中獵獵作響,宛如一只暫時收斂羽翼的蒼鷹,正待返回巢穴,積蓄力量,等待他日乘風而起,搏擊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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