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秋風卷著檐角銅鈴的冷響,嗚嗚咽咽地刮過漢白玉欄桿,將深秋的寒涼往殿內送;
殿內穿堂風從朱漆門縫里鉆進來,裹著金磚地面的涼氣,直往人衣領里鉆,連懸在殿中的鎏金宮燈都微微晃動,投下的光影忽明忽暗。
當所有人的目光如磁石般齊聚玉臺蟠龍寶座上的那位九五至尊時,奉天殿內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然到了揭曉結局的關頭。
最終是何抉擇,全憑洪武皇帝朱元璋一人定奪,滿朝文武無人能替他拿主意。
可即便如此,各種猜想仍像藤蔓般在所有人心里瘋長:陛下會堅持初衷,冊立朱允炆為皇太孫嗎?
還是會被朱允熥今日的表現打動,改立這位嫡孫為儲?
原本板上釘釘的結局,偏偏被朱允熥這一鬧,徹底拐向了不可捉摸的方向。
一時間,沒人能猜透朱元璋此刻的心思。
這位帝王自詢問過朱允炆那一句后,便再無半分語,只是沉默地坐在龍椅上,周身的氣壓低得嚇人,像一座靜默隨時會噴發的火山,又似一頭蟄伏的猛虎,即便不發一,也透著讓人喘不過氣的威壓。
此時此刻,殿下文武百官的神色更是百態盡顯:
方孝孺指尖緊緊攥著朝服下擺,指節泛得發白,眼神里滿是焦急;
黃子澄頻頻偷瞄御座,喉結不停上下滾動,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齊泰則悄悄用眼角余光瞥向朱允炆,見他臉色慘白如紙,自己的心也跟著往下沉;
朱允炆站在中間,雙手握緊,指甲都快嵌進肉里。
朱允熥方才的話,像一把鈍刀,句句戳在他們的要害上。
萬一陛下因此厭棄朱允炆,他們這些年為扶持朱允炆付出的心血,都將化為飛灰;
曾經在東宮立下的“輔佐明君”的壯志豪,也會變成一場笑話。
這一刻,他們滿心忐忑,卻連辯駁的勇氣都沒有。
朱允熥手里握著實打實的證據,《太子喪期起居注》、周衡的證詞、郁新的佐證,樁樁件件都坐實了朱允炆“作秀”的嫌疑,連朱允炆自己都間接承認了。
他們只能像待判的囚徒,默默等待命運的宣判。
可心底深處仍藏著一絲期盼:對一位帝王而,有個懂得“作秀”、擅長“偽裝”的儲君,未必是壞事!
至少這樣的儲君,懂得收斂鋒芒,不會像藍玉那般驕橫。
更何況,朱允炆最大的底牌,是背后那支龐大的文官集團,只要陛下還需要文官制衡勛貴,朱允炆便還有機會。
是以,無論是方孝孺、黃子澄、齊泰,還是朱允炆本人,都沒徹底絕望,仍攥著最后一分信心:若陛下不受朱允熥“妖”蠱惑,繼續冊立朱允炆為皇太孫,自然萬事大吉;
可若陛下真的改了主意,要立朱允熥為儲,他們也做好了依托文官集團斗爭到底的準備。
這場爭儲,早已不是簡單的“嫡庶之爭”,而是上升到了文官集團與勛貴勢力的政治博弈。
幾人悄悄深吸一口氣,默默在心里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除了朱允炆一黨緊張不已,秦王朱樉、晉王朱棡、燕王朱棣等幾位年長藩王,心里也藏著幾分忐忑。
他們的心思其實很簡單:不希望任何一方壓倒性取勝,只盼著朱允熥與朱允炆斗得勢均力敵、難分難解,把儲位這潭水徹底攪渾,他們這些藩王才有渾水摸魚的機會。
他們要的,是儲君之位一直高懸不落,這樣才輪得到他們這些“長輩”出來爭一爭。
中立派的官員們則顯得淡然許多,誰當皇太孫對他們而差別不大——無非是換個主子,依舊是按部就班地當差辦事,犯不著為了儲位之爭站隊,徒增風險。
最興奮的,當屬藍玉、常茂等淮西勛貴。
他們想得簡單而直接:朱允熥方才那番話,已然把朱允炆虛偽的面具撕得粉碎,以朱元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朱允炆定然是沒戲了。
是以,他們幾乎認定朱允熥贏定了,一個個摩拳擦掌,臉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常茂甚至差點沒忍住發出“桀桀”的笑聲,甚至想半路開香檳慶祝。
可偏偏這場風波的挑起者——朱允熥,面色卻異常平靜。
無他,作為穿越而來的人,他對朱元璋這位帝王的心思堪稱熟稔:這位洪武大帝的帝王心術早已爐火純青,世間事在他眼中從無“非黑即白”的對錯之分,唯有“大局”“制衡”“江山社稷”才是最終標尺。
朱允熥比誰都清楚,僅憑方才那番話,想徹底扳倒朱允炆,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的根基實在太弱了,弱到近乎于無。
別看藍玉等人此刻站在他這邊,那不過是因為他們看到了今日自己的表現,覺得扶持他有利可圖;
若不是這樣,以他穿越前“怯弱膽小、不與淮西勛貴親近”的名聲,這些武將根本不會多看他一眼。
說到底,還是他穿越得太晚,沒時間用實績證明自己,更沒時間扭轉朱元璋心中對他的固有印象。
也沒時間去收復藍玉等淮西勛貴為自己的底牌助力!
今日雖出其不意,打了朱允炆一黨一個措手不及,勉強進入了朱元璋的視野,可若想憑這一點就讓朱元璋把天平徹底傾向自己,未免太過天真。
朱允炆即便有“作秀”的嫌疑,可他背后有龐大的文官集團支持;
更何況,在朱元璋這種政治手腕高超的帝王眼里,一個懂得“作秀”“偽裝”的儲君,未必是壞事。
至少這樣的人,懂得如何收攏人心,如何在朝堂上平衡各方勢力,甚至可能是個加分項。
是以,朱允熥從沒想過,自己能這么容易贏下這場奪嫡之戰。
當然,從朱元璋遲遲不表態的態度里,朱允熥也能看出:他原本“堅定冊立朱允炆”的決心,已然動搖了。
這便意味著,他今日的奮力一搏,終究是有成果的。
至于最后朱元璋會如何抉擇,朱允熥心里也沒底——再了解朱元璋的人,也不敢說能時時刻刻猜透他的心思。
這位帝王太深沉、太復雜、也太矛盾,世間除了那位十年前便已離世的馬皇后外再無一人能真正懂他,包括擁有“先知先覺”的自己。
人心各異,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燈般,牢牢鎖在朱元璋身上,期待著他最終的答案。
而一直靜默端坐的朱元璋,那雙閱盡滄桑的銳眼,如鷹隼般緩緩掃過殿內眾人:
他看到朱允炆一黨的忐忑中藏著底氣;
看到中立派的淡然里裹著好奇;
看到藍玉、常茂等勛貴的興奮與急切;
最后落在了朱允熥身上——這位今日的攪局者,竟眼神平靜、面色如常,仿佛完全不關心接下來的結局。
這讓朱元璋心底不由自主地“輕咦”一聲,目光下意識地在朱允熥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感受到朱元璋目光的注視,朱允熥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膛,盡量讓自己站得更筆直些,緩緩抬起頭,用一種平靜無波的眼神,與朱元璋的目光直直對上。
這一下,更讓朱元璋感到詫異——往日的朱允熥,別說與他對視,每次見到他都恨不得把頭埋進衣領里,說話結結巴巴,唯唯諾諾,哪有今日這般鎮定?
變了,這孩子是真的變了;
不同了,與以往判若兩人。
朱元璋原本如鐵石般堅硬的內心,竟也因此泛起一絲波瀾,忍不住好奇:朱允熥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是之前一直在藏拙,還是背后有人在指使?
一時間,他對這個一向沒存在感的皇孫,生出了幾分濃厚的興趣,隨即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奇特眼神,牢牢盯著朱允熥打量。
那眼神太過古怪,看得朱允熥頭皮發麻,渾身都不自在。
他剛剛之所以能平靜地與朱元璋對視,是因為心里有底氣——穿越者的先知先覺,再加上神級選擇系統的托底,他自信只要給夠時間,定能憑借實績贏得朱元璋的青睞,成為皇太孫,徹底改寫原時空的悲慘結局。
可此刻朱元璋的眼神變了味,倒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攥緊了袖中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