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
豆腐這種食物,劉青山也是很喜歡吃的。
要知道就在去年上半年時,他的日子還過得非常拮據窘迫。在華陽縣中學上學時,沒到吃飯的時候,就是劉青山最難熬的時候。
那些家里有錢的,
或者是縣城里的學生,端著搪瓷飯盒,都是去打一毛錢的白菜豆腐,奢侈的還會打一份兩毛錢的土豆燒肉。
即便是條件稍差的,也能打上一份三分錢的炒白菜,就著黃澄澄的窩頭吃得有滋有味。
而他呢?
他總是默默地避開人群,縮在學校里最不起眼的角落,從打滿補丁的舊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兩個黑窩頭。
那窩頭用最粗劣的黑面和麩皮混蒸而成,顏色黝黑,質地堅硬,冷冰冰地像兩塊石頭,是他從家里背來、需要算計著吃上一周的干糧。
到了數九寒天,窩頭被凍得硬如鐵疙瘩,一口下去,牙齒都被硌得生疼,滿口是冰碴子和粗粿刮過喉嚨的刺痛感。
他只能端著自己那個磕破了邊的搪瓷碗,挪到打飯窗口前,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師……師傅,能……能給點菜湯嗎?”
那所謂的“菜湯”,實則是食堂大師傅刷洗大鐵鍋后的泔水。
燉完白菜、燒過肉后,鍋里剩下的那點混著油星、醬色和零星爛菜葉的渾水。
可就是這碗渾水,對他而,卻是難得的人間至味。他捧著那碗漂著些許油花,帶著一絲若有若無肉香的熱湯,如獲至寶般回到角落,將硬邦邦的黑窩頭掰成小塊,仔細地泡進去。
看著窩頭在微溫的湯水里慢慢吸水、變得綿軟,他才舍得大口吞咽。
那種混雜著粗糧的酸澀、咸湯的滋味和一絲珍貴油腥的氣味,連同饑餓到極處后胃囊被填充起來的灼熱感……
種種感受交織在一起,刻骨銘心。
在那個年月里,
若能吃上一塊嫩滑的豆腐,簡直是夢中都不敢奢望的盛宴,是能讓他歡喜一整天的巨大改善。
這些記憶,至今想起,仍讓他喉頭微微發緊,難以忘懷。
劉青山閉上眼睛,那股記憶,仿佛就在昨天。
所以,當他現在吃到嘴里這塊用白面粉裹著、用雞蛋液掛糊、再下油鍋兩面煎黃、最后還勾了濃芡的鍋塌豆腐時……
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如果當年自己能頓頓吃這個,那該多好啊?
這簡直就是當年的他,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山珍海味!
“味道確實不錯。”
劉青山再次夾起一塊,放進嘴里,認真地咀嚼著。
“芡汁勾得有水平,外殼煎得也酥,難怪你說是三食堂的鎮店之寶。”
“嘿!!”
劉青山這句發自肺腑的肯定,對劉振云來說,簡直比發了一篇稿子還讓他高興。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快感?
這是一種我的白月光,終于得到了文壇今日之星認可的巨大榮譽感!
這證明了他的品味!
證明了他劉振云的眼光,是和當今文壇最頂尖的天才,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的!
“那可不!”
劉振云“啪”一下放下筷子,那張因為興奮和滿足而油光滿面的臉上,泛起了紅光。
“青山兄,我跟你說,這玩意兒,它是有內涵的!它是有哲學的!”
“你別看它便宜,可它代表了咱們食堂師傅的最高智慧!”
“花最少的錢,辦最大的事!用最樸素的食材,組合出最豐富的營養!豆腐、雞蛋、白面、油水!齊活了!”
他用筷子指著那盤子,慷慨激昂,唾沫橫飛,“相傳啊,這菜跟明朝的嘉靖皇帝還有點淵源。說是當時濟南府有個老廚師,不小心把一塊做好的釀豆腐掉進了鍋里,用鏟子一塌,沒想到煎出來的味道反而更香了。”
“后來這做法傳了出去,連嘉靖皇帝嘗了都龍顏大悅,夸它外酥里嫩,素肴佳品。打那兒起,這鍋塌豆腐可就成了宮廷御膳里的一道素菜珍品,慢慢又從宮里傳回了民間。”
“要說最愛這口的……”
劉振云壓低了聲音,仿佛在分享什么秘聞,“還得是咱的老舍先生。他可是地道的燕京人,就好這一口家鄉味。據說他當年在齊魯大學教書的時候,隔三差五就得讓夫人做一頓鍋塌豆腐解饞,還曾寫文章贊過這菜的質樸鮮美,說它有家常至味。”
“你看。”
劉振云總結道,臉上洋溢著自豪,“從紫禁城到文人案頭,再到現在咱們這大學食堂,這盤豆腐可是大有來頭,是真正雅俗共賞、有故事的好菜!”
“平凡一道菜,其中卻蘊含了從市井到廟堂的悠長韻味……”
“還有啊!”
劉青山看他又要開始上價值,趕緊笑著打斷他,“菜都要涼了,你那套理論,留著回頭給見梅師妹講去吧,她肯定愛聽。”
“嘿嘿嘿……”
提到郭見梅,劉振云的氣勢瞬間就泄了,那股子指點江山的激昂,立刻變成了不好意思的扭捏。
他訕笑著搓了搓手,又埋頭吭哧吭哧地刨了兩大口米飯。
食堂里依舊人聲鼎沸。
午高峰的浪潮漸漸退去,吃完了飯的學生們開始三三兩兩地離開,端著飯盒和書本,臉上帶著滿足,準備回宿舍午休,或者去圖書館占座。
新一批的大概是剛下課的學生,又端著飯盒涌了進來。
桌椅的刮擦聲、人群的嗡鳴聲、窗口師傅的吆喝聲,始終沒有停歇。
劉振云將自己飯盒里最后一點湯汁,都用米飯刮得干干凈凈,那搪瓷飯盒的白底,被刮得比他臉還干凈,連那片唯一的蔥花都沒放過。
他滿足地打了個飽嗝,然后端起那碗清澈見底的湯,咕咚一口喝完,潤了潤嗓子。
一切準備就緒。
他那張油光滿面的臉上,神情忽然變得有些肅穆,又有些……難以啟齒的扭捏。
他先是清了清嗓子。
“咳,咳。”
然后,他放下湯碗,雙手在自己那條洗得發白的藍布褲子上使勁蹭了蹭,蹭掉了手心的油。
他挺直了腰板,身體微微前傾,擺出了一個自認為最嚴肅、最正式的姿態。
“那個……青山兄。”
他開口了,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半分,帶著一絲試探和緊張,“有個事兒……想跟你……商量商量。”
“哦?”
劉青山慢條斯理地放下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