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山從小窗口那邊轉過身,一身輕松。
他剛一回頭,目光便穿過食堂大堂里那熙熙攘攘、如同螞蟻搬家般的人群,一眼就鎖定了那個正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的瘦高身影。
劉振云。
這家伙顯然已經排完了隊,正端著兩個飯盒,在擁擠不堪的桌椅縫隙間艱難地搶占地盤。
此刻的三食堂,正是一天中戰斗最激烈的時候。
成百上千的學生,巨大的空間里,人聲鼎沸,桌椅被拉動的刺啦聲、搪瓷飯盒和筷子碰撞的叮當聲、以及各個窗口前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匯成了一股熱氣騰騰的聲浪。
劉青山穿過人群,走了過去。
“嘿,這兒呢!”劉振云一看到他,立馬高高舉起手里那只破舊的搪瓷飯盒,使勁地揮舞著,生怕劉青山看不見他。
他搶到的位置,是一張八人大長桌的盡頭。
桌子早已坐滿了人,劉振云是硬生生在角落里,靠著臉皮厚擠出了兩個人的空當,正用自己的飯盒和劉青山的包霸著位置。
“快坐,快坐!”劉振云看到劉青山過來,那張臉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我都給你打好了!”
他把飯盒啪的一聲放在劉青山面前,那股子豪氣,仿佛他請的不是食堂,而是全聚德。
“動作夠快的啊。”劉青山笑著坐了下來,隨手把飯盒蓋子打開。
一股混合著豆香和醬香的熱氣撲面而來。
他往里瞅了一眼。
飯盒里,堆得倒是挺滿。
白花花的大米飯上,澆著一層淡黃色勾著濃芡的糊狀物,上面零星點綴著幾片翠綠的蔥花。
“這是……”
劉青山用筷子扒拉了一下。
那種用雞蛋液和面粉裹了之后,再下鍋油煎,最后勾芡出鍋的豆腐。
鍋塌豆腐。
劉青山認出來了。
然后,他看了看劉振云的飯盒。
一模一樣。
兩份鍋塌豆腐,兩份大米飯。
劉青山又看了看桌子中間。
那里擺著兩碗湯,紫菜雞蛋湯。
劉青山抬起頭,再看了看劉振云那張笑瞇瞇的臉。
“老劉。”
“哎!在呢!”劉振云應得那叫一個清脆。
“這就是你說的……大餐?”
劉青山挑了挑眉,指了指那盤黃乎乎的豆腐,“就這?”
他這話,一半是調侃,一半也是真的有些哭笑不得。
還以為請自己吃啥好吃的,弄了半天,結果是請自己吃豆腐來了。
“哎!!”
劉振云一聽,急了,這簡直是在侮辱他的信仰。
“青山兄!你這就不懂了!”
他把自己的飯盒往劉青山面前一推,筷子指著那盤豆腐,臉上散發出一種神圣的光芒。
“這,是鍋塌豆腐!三食堂的鎮店之寶!你可別小看它!”
“哦?”
“那當然!”
劉振云生怕他不信,又指了指桌上的湯碗,“來,先喝湯!喝湯!”
他不由分說,把其中一碗湯,殷勤地推到了劉青山面前,“青山,這碗是你的!”
劉青山低頭瞅了一眼。
劉振云又湊了過來,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這碗雞蛋多,我特意讓師傅給你多盛的!”
“……”
劉青山聞,差點沒把剛喝進去的一口水給噴出來。
他低頭,仔細瞅了瞅自己面前這碗雞蛋多的湯。
好家伙。
果然沒騙自己。
只見那碗清湯寡水、只有零星幾根紫菜和小蝦米漂浮的湯里,赫然漂浮著一片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薄如蟬翼、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的雞蛋花。
再看劉振云那碗。
劉青山特意探頭過去瞅了瞅。
嗯。
非常干凈。
干凈得連一絲黃色的雜質都沒有。
清澈見底,水質優良。
我靠……
劉青山是真服了。
他被劉振云這股子摳搜中又透著真誠的勁兒,給徹底打敗了。
他趕緊喝了口湯,強行把那股子笑意給壓了下去。
他真怕自己笑場,讓劉振云有點尷尬。
“怎么樣?青山,快吃啊,嘗嘗!”
劉振云可沒察覺到劉青山內心的波瀾壯闊,他招呼了一聲,也顧不上劉青山了,自己先開動了。
只見他抄起筷子,夾起了一大塊顫巍巍的鍋塌豆腐。
那豆腐外面裹著一層金黃的糊糊,被筷子一夾,濃稠亮晶晶的芡汁就順著筷子“吧嗒吧嗒”往下滴。
他也不怕燙,“嗷嗚”一口,就把那塊豆腐塞進了嘴里。
“唔……!!”
劉振云的眼睛,瞬間就瞇了起來。
他整個人,仿佛都被這口豆腐給電了一下。
那一臉的陶醉,腮幫子鼓得滿滿當當,幸福地咀嚼著,連喉結都在上下滾動。
“香!太香了!”
他含糊不清地贊美著,又飛快地刨了兩大口米飯,合著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然后長長吐出一口氣,“呼……舒坦……”
他好幾天沒吃這個了!
雖然他每月有二十二的補貼,但他也不敢可著勁兒吃,得計劃著過日子。
這年頭上大學,國家是有補助。
按照家庭情況,分三六九等。像那種家里在首都、父母都是干部的,自然是一分錢補助都沒有,全靠家里。
而像李衛東、王強他們這種,家里是小縣城工人的,能拿到乙等助學金,每個月大概十五六塊錢。最富裕的,反倒是張建軍和劉振云這種從偏遠農村考出來的貧下中農子弟,能拿到甲等助學金,一個月足足有二十二塊錢!
嗯,劉青山也有。
他也是從偏遠農村考出來的貧下中農子弟,一個月國家發二十二塊。
上著學,國家發工資,畢業管分配,分配的還都是好單位。
這就是這個年底獨有的特色!
所以說,八十年代雖然貧窮落后,這那都不好,但這一點是真的好,它有它的好!
二十二塊錢!
在這個年代,在普通工人月工資普遍只有三四十塊的背景下,這筆錢,堪稱一筆巨款!
可這筆巨款,也得掰成八瓣花。
大學食堂的飯菜,雖然有國家補貼,便宜得令人發指。
一份素菜,比如醋溜白菜、炒豆芽,也就兩分錢、三分錢,外加一兩糧票。
一份硬菜,像紅燒肉、溜肝尖,那得一毛五到兩毛錢,還得搭上半斤菜票。
就算是劉振云眼前這盤鍋塌豆腐,也屬于半葷半素的高級菜,一份也得一毛錢,外加二兩糧票。
劉振云一個月二十二塊,刨去買書、買本子、買墨水、買肥皂毛巾……
能剩下十五塊錢填肚子,都算是精打細算了。
他這頓飯,兩份鍋塌豆腐兩毛錢,兩份米飯一毛錢,兩碗湯六分錢……
一頓飯,豪擲了三毛六分錢!
這對他來說,絕對是大出血!
看到劉青山還在那兒打量那盤豆腐,劉振云急了。
“哎,青山,你吃啊!你別看它其貌不揚,這玩意兒……絕了!”
他生怕劉青山不識貨,開始熱情洋溢地介紹,“我跟你說,這鍋塌豆腐,別看它便宜。一份才一毛錢,外加二兩糧票,但它講究啊!”
劉振云用筷子點著那盤菜,說得頭頭是道,仿佛他不是中文系的,是烹飪系的。
“你看這芡汁,看見沒?亮不亮?這叫‘玻璃芡’!一般師傅勾不出來!”
“還有這豆腐,這得先拿雞蛋液和面粉掛糊,再下油鍋兩面煎黃,最后再下鍋塌!”
“這工藝,費不費事?費事!但它好吃啊!”
“你嘗嘗,這口下去,外焦里嫩,又酥又香!那面糊糊吸滿了湯汁,配上米飯,那叫一個絕!”
劉振云越說越興奮,仿佛他不是在吃一毛錢的豆腐,而是在品鑒國宴。
“青山,我跟你說,這玩意兒,營養還不輸給肉類!你看啊,有豆腐,這是蛋白質吧?有雞蛋,這也是蛋白質。還有面粉,這可是白面啊!還有油水!營養全著呢!”
“花最少的錢,吃到最豐富的營養!這叫什么?”
“這就叫兩全其美,一舉兩得!”&lt-->>;br>他一拍胸脯,滿臉自豪,“不跟你吹牛,這玩意兒,就是我在整個燕園里……最喜歡的東西!沒有之一!”
劉青山靜靜地聽著他這番高談闊論,臉上一直掛著笑。
他當然知道劉振云對這鍋塌豆腐的感情。
前世,劉青山看過不止一篇對這位文壇巨匠的采訪。
在那些采訪里,劉振云總會不厭其煩地、深情地回憶起他的燕園歲月。而三食堂的鍋塌豆腐,是他每次都必提的白月光。
他當時說的話,跟現在……幾乎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