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軒”那璀璨奪目的霓虹招牌,在晚上十點整準時熄滅,仿佛為一天的繁華與喧囂拉下了帷幕。員工們完成清掃,陸續離去,偌大的餐廳陷入一片黑暗與寂靜。然而,靠近后廚那條僻靜小巷的一扇通常不對外開放的側門上方,卻悄然亮起了一盞散發著融融暖光的手工燈籠。燈籠上,用娟秀而略帶拙樸的毛筆字寫著四個小字——“隨緣食堂”。這微光在寒冷的冬夜里,像一只溫暖的眼睛,靜靜注視著偶爾經過的行人。
門內,景象與白天的富麗堂皇截然不同。主要區域的燈光都已關閉,只在靠近這扇側門的一角,保留了幾盞光線昏黃柔和的壁燈,營造出一種私密而溫馨的氛圍。林小風親自搬來了一張長長的原木吧臺,就放在廚房出口附近,這里成了他臨時的“主陣地”。李默和小劉原本堅持要留下幫忙,但被林小風以“需要絕對安靜”為由堅決地“趕”了回去休息,他只留下了兩名信得過的保安在遠處不顯眼的地方值守,確保基本安全,但絕不打擾這份特意營造的靜謐與隨性。
十一點整,林小風換下了主廚的白色制服,系上了一條半舊卻洗得干凈的深藍色棉布圍裙,靜靜地站在了吧臺后面。墻上掛著一只簡單的圓形時鐘,秒針滴答作響。他的內心,有種久違的、陌生的期待感在悄然滋生。這里沒有印制精美的菜單,沒有繁瑣的點餐流程,吧臺后只有他提前花費數小時熬好的一鍋奶白濃郁、膠質豐富的筒骨高湯,以及小劉細心準備好的幾種基礎餡料(豬肉白菜、韭菜雞蛋)和醒發好的面團。剩下的,真的就交給了“緣分”二字。
第一夜,平靜得近乎平淡。只有兩個住在附近、加班晚歸的年輕白領,被那盞暖黃的燈籠吸引,好奇地推門探頭進來。得知這里打烊后還有個“隨緣食堂”,并且“看緣分吃啥”的奇特規矩后,兩人覺得有趣,便點了兩碗最基礎的陽春面。林小風沒有多做修飾,只是將面條在高湯中煮熟,淋上幾滴豬油,撒上蔥花。面端上來,湯清面白,蔥綠點點。兩人吃得額頭冒汗,連聲贊嘆:“舒服!這大冷天的,一碗熱湯面下肚,真是舒坦!”付了錢,便又匆匆融入了夜色。林小風看著他們的背影,心中平靜。這只是一個開始。
第二夜,依舊門可羅雀。接近凌晨,也只有一位送完最后一單的外賣小哥,猶豫著進來要了份餃子,吃完后靦腆地按市價付了錢,道謝離開。林小風也不著急,他甚至有些享受這種等待的靜謐。趁著沒有客人,他慢慢地、仔細地擦拭著光潔的吧臺臺面,整理著上面寥寥無幾卻擺放整齊的醬油、醋、辣椒油等調料瓶。心境,反而在這種簡單重復的勞動和不確定的等待中,漸漸沉淀下來,洗去了日間的浮躁。他開始思考,什么樣的人,會在這樣的深夜,需要這樣一碗食物?
轉機發生在第三夜。
時間已接近午夜十二點,街上行人早已絕跡,只有寒風偶爾卷過巷口,發出嗚嗚的聲響。就在林小風以為今夜又將平靜度過時,那扇側門被極為輕微地推開了,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
走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她穿著一身看起來價格不菲的深色職業套裝,外面裹著材質良好的羊絨大衣,衣著得體,甚至可以說是精致。但她的狀態卻與這身打扮格格不入——精心打理過的發型有些散亂,臉上原本精致的妝容已經被淚水暈花,眼線糊成了黑圈,眼眶又紅又腫。她的眼神空洞,沒有焦點,腳步虛浮,像是被抽走了靈魂,只是憑著本能移動。她甚至沒有抬頭打量這間與眾不同的“食堂”,只是機械地、踉蹌地走到吧臺最角落的那個高腳凳坐下,然后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將整張蒼白的臉深深埋進了交疊的臂彎里,瘦削的肩膀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著,發出極力壓抑的、小動物般的嗚咽。
林小風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沒有立刻出聲打擾。他默默地拿起一個干凈的玻璃杯,倒了大半杯溫熱的開水,輕輕推到女孩的手邊。熱水氤氳起淡淡的白氣。
過了好一會兒,女孩才仿佛感受到旁邊的暖意,緩緩抬起頭。淚眼朦朧中,她看到眼前那杯溫水,以及吧臺后那個系著圍裙、神色平靜溫和、沒有任何探究或憐憫眼神的年輕男人(林小風),她愣了一下,聲音因哭泣而異常沙啞:“……這里,還……還營業嗎?”
“營業。”林小風點點頭,聲音平和,不帶任何壓力,“想吃點什么嗎?”
女孩茫然地環顧四周,昏暗的光線,空蕩蕩的座位,沒有菜單的吧臺:“有……菜單嗎?”她下意識地問。
“這里沒有固定菜單。”林小風解釋道,語氣依舊溫和,“看你想吃點什么,或者,我看看廚房有什么合適的食材,給你做點熱乎的、吃了能舒服點的東西?”
“我……我不知道……”女孩的眼淚毫無預兆地再次決堤,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卻越擦越狼狽,“沒什么……胃口……什么都吃不下……”
林小風看著她那副悲傷到麻木、連最基本生理需求都似乎喪失了的模樣,心中已然明了。他沒有追問細節,只是用一種仿佛老朋友聊天的尋常口吻,輕聲問了一句:“是……感情上的事?”
女孩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愕,似乎沒想到這個陌生的老板會如此直接地道破。但那驚愕很快被更洶涌的悲傷淹沒,她低下頭,肩膀聳動,算是默認了。
“嗯。”林小風不再多問。他轉過身,面向身后簡易的灶臺。失戀的人,需要的是宣泄,是溫暖,是能刺激麻木感官、重新喚醒生命力的東西。他快速掃過現有的食材:那鍋精心熬制的乳白骨頭湯是基底,小劉準備的豬肉白菜餡料還很新鮮,旁邊還有現成的餃子皮。一個念頭瞬間成型。
他沒有選擇做清淡的原湯水餃,而是另起一個小湯鍋,舀入幾勺濃香的骨頭湯作為底味。然后,他加入了大量的、品質上乘的陳醋,那酸冽的氣息立刻竄起;又撒入足量的白胡椒粉,帶來暖意的辛辣;接著,切了細細的、嫩黃的姜絲,又放了幾小段干辣椒。湯在火上迅速滾開,酸、辣、辛、香幾種強烈的氣味分子在空氣中激烈碰撞、融合,形成一股極具沖擊力、能瞬間打開鼻腔和味蕾的復合香氣,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爽利勁兒,彌漫在整個小空間里。
另一邊,他動作嫻熟地取皮、填餡、捏合,十來個白白胖胖、形如元寶的餃子飛快在他手中成型,下入沸騰的清水中煮熟。
將煮好的餃子撈入一個厚實的大碗中,然后將那鍋滾燙的、色澤深沉、酸辣氣息極為濃郁的湯底,連湯帶料,猛地澆在晶瑩剔透的餃子之上!最后,撒上一小把切得細細的翠綠蔥花,再滴上幾滴提香的小磨香油。
一碗熱氣蒸騰、酸香撲鼻、湯色紅亮、帶著微微嗆辣感的酸辣湯餃,被穩穩地放在了女孩面前。那強烈的、充滿生命力的氣息,幾乎要沖破碗沿。
“趁熱吃,”林小風將一雙筷子和一個湯勺遞給她,語氣平常得像是在叮囑家人,“出出汗,讓身子暖起來,心里可能會舒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