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頭離開后的幾天,林小風仿佛從“山海軒”喧鬧的前臺徹底消失了。他把自己關在了餐廳頂樓那間狹小、卻完全屬于他個人的空間里——與其說是工作室,不如說是一個思考的靜室。這里沒有琳瑯滿目的調味料,只有簡單的桌椅、滿架的美食書籍筆記,和一扇可以俯瞰部分竹隱巷的窗戶。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沉浸在新菜品的研發中,沒有觸碰任何廚具,甚至連那些珍貴的食譜手稿也被暫時擱置。他只是長時間地靜坐,或是佇立窗前,沉默地凝視著樓下巷弄里日復一日的市井百態:清晨匆忙趕路的上班族,上午討價還價的主婦,午后悠閑下棋的老人,傍晚嬉笑追逐的孩童,以及那些在夜色中亮起溫暖燈火的小吃攤……
他的內心世界,正與此處的寧靜表象相反,經歷著一場席卷一切的思維風暴。
古老頭關于“廚心”的論斷,如同一面被驟然擦亮的、毫無死角的明鏡,清晰地映照出他引以為傲的廚藝之路上一個巨大而致命的盲區。一直以來,他都像是一個裝備了最先進登山工具、擁有詳盡地圖和充沛體力的攀登者,憑借著前世積累的巔峰經驗和今生天賦的“神之舌”,沿著一條清晰標注著“技術精進”的路徑,穩健而迅速地向上攀爬。他將許多同時代的廚師遠遠甩在身后,欣賞著由贊譽和成功構成的“山腰風景”,也克服了諸如陸仁軒和“百味樓”這類“險峻巖壁”。他一度以為,頂峰已遙遙在望。
可古老頭卻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指出,他奮力攀登的這座技術之山,或許只是廚藝群山中較為顯眼的一座。而真正意義上的廚藝極致之巔,隱匿在更縹緲的云霧深處,通往那里的路徑,不僅需要登峰造極的“技”,更需要一顆能夠與天地萬物共鳴、與眾生悲喜共情的“心”。
這番沖擊,迫使他開始系統地、近乎殘酷地回顧自己重生以來的每一道具有代表性的菜品。
拯救“噴香小炒”于危難的“金包銀”蛋炒飯:那時,他心中懷揣著挽救家業的強烈緊迫感,以及對現狀的不甘與證明自己的渴望,將前世的技藝濃縮于一鍋最樸素的炒飯之中。那時,似乎有那么一絲源自真實處境的情感——生存的掙扎與家庭的責任——融入了鍋中,讓那碗飯光溢彩的炒飯,除了技術,似乎還帶著一點溫度。
金鼎獎上一戰成名的“開水白菜”:這道菜,技藝無可挑剔,理念極具沖擊力。但初衷是什么?是為了在權威賽事中揚名立萬,是為了獲得行業認可,是為了給即將誕生的“山海軒”鋪設一條高的道路。這道菜里,充滿了精心計算的設計感、征服評委的展示欲和確立地位的野心。技術登峰造極,但其中“自我表達”的成分,遠多于對食物本質的探索。
應對百味樓交流會的“賽螃蟹”:更是將技術模擬和理念創新推向了極致,用平凡食材幻化出珍饈之味,堪稱奇思妙想。但其核心驅動力,是為了在對手的主場進行漂亮的反擊,是為了證明自己廚藝理念的先進性,是為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贏得喝彩與尊重。這道菜里,博弈、策略和強烈的好勝心,幾乎掩蓋了一切。
還有那些為奠定“山海軒”高端基調而設計的招牌菜,如“云霧青山”、“踏雪尋梅”等,無一不是在食材、工藝、呈現上精益求精,追求著極致的感官體驗。它們完美、優雅、廣受好評,成功塑造了“山海軒”的品牌形象。
但是,正如古老頭一針見血指出的,它們更像是一系列精密運行、性能卓越的儀器。能精準地觸發味蕾的愉悅信號,帶來技術層面的震撼,卻很少能讓人在品嘗之后,陷入長久的靜默,勾起心底深藏的某段記憶,甚至……觸動心弦,引發情感的漣漪。它們缺少那種超越味覺、直抵靈魂深處的力量。
“我……迷失了。”林小風對著窗外模糊的夜景,低聲吐出這句話,臉上浮現出混雜著恍然與苦澀的神情。
他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中,深深沉迷于技術的不斷精進,沉迷于用超前認知對同時代廚師形成的“降維打擊”,沉迷于商業版圖的擴張和品牌聲譽的累積。他在與陸鼎天、與“百味樓”、與潛在競爭對手的明爭暗斗中,漸漸地將廚藝更多地視為一種強大的“武器”和高效的“工具”,用以達成各種目標。
他幾乎忘記了,最初重生之時,站在“噴香小炒”那充滿煙火氣的簡陋灶臺前,內心最純粹的那份悸動——那是對烹飪本身最本真的熱愛,是想要通過自己的雙手,將美味與溫暖傳遞給食客的樸素愿望。
他走得太快,太急,目標過于明確,以至于在追逐遠方山峰的過程中,將出發時那顆寶貴的“初心”,遺落在了半途。
而這種核心的迷失,直接反映在他近期的烹飪創作中。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觸碰到了一個無形的天花板。無論他如何鉆研分子料理的新應用,如何尋找更稀有昂貴的頂級食材,如何設計更復雜巧妙的菜品結構和敘事,最終呈現的菜肴,雖然依舊維持在極高的水準,堪稱頂尖,卻總感覺缺少了那最關鍵、最玄妙的“一筆”。那能讓菜品產生質變,從“完美”躍升至“動人”的一筆,他始終無法落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