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風剛褪去盛夏的溽熱,裹著楓香樹的清苦氣息掠過圓明園外的御道。道旁的白楊樹葉子還凝著深綠,只葉尖染了星點淺黃,風卷著幾片碎葉打旋,落在青石板路上,與零星散落的野菊瓣疊在一起,鋪成一層疏疏落落的黃綠碎毯。弘歷身著明黃色常服,領口滾著一圈淡青綢邊,既襯身份又顯清爽,他站在勤政殿的臺階上,目光掃過整裝待發的鑾駕隊伍——明黃御駕在前,其后依次跟著三輛規制略遜的馬車,分別是嘉貴妃、純妃與愉妃的座駕,最末才是令嬪與慶貴人共乘的朱紅馬車,以及恭貴人單獨的車駕。他眉頭微蹙,轉頭對身旁的貼身太監李玉吩咐:“令嬪、慶貴人、恭貴人皆懷著龍裔,令嬪心思細,邀了慶貴人同乘一車,你們務必盯緊她們的車駕,每走半個時辰便停一次,讓太醫去瞧瞧動靜,絕不能出半分差錯。”
李玉躬身應下,聲音恭敬而沉穩:“奴才省得。令嬪娘娘的馬車特意換了寬敞的車廂,鋪了三層駝絨軟墊,還備了新曬的米色薄絨毯;車上溫著陳皮安胎茶,太醫院挑了三位擅長安胎的太醫,分別跟著令嬪娘娘娘娘、慶貴人與恭貴人的車駕,藥箱里齊了安胎藥和銀針,定保小主們和龍裔安穩。”
不多時,三聲清脆的鞭響劃破長空,鑾駕隊伍緩緩駛出圓明園。明黃御駕的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沉穩的“轱轆”聲,車簾緊閉,只偶爾能瞥見侍衛持劍隨行的身影。緊隨其后的嘉貴妃馬車,車廂外繪著如意花紋,朱紅漆色鮮亮,車簾掀開一角,嘉貴妃正支著肘看窗外,指尖漫不經心地摩挲著腕間的翡翠鐲子,鐲子在陽光下泛著瑩潤的綠光;再往后是純妃的馬車,淺青色簾幕垂著,隱約能看見她低頭翻書的身影,書頁翻動的輕響伴著風傳出來,透著幾分嫻靜;愉妃的馬車則最安靜,深紫色簾幕緊閉,只偶爾傳出她低聲叮囑宮女“慢些走,別顛著”的話語,透著謹慎。
最末的兩輛馬車里,前一輛便是令嬪與慶貴人共乘的朱紅馬車。車廂內壁掛著水綠紗幔,紗幔上繡著細碎的秋菊紋樣,風從車窗縫里鉆進來,紗幔輕輕晃動,帶著角落懸著的陳皮香囊的淡香——那是春嬋特意縫的,說能安神理氣。令嬪魏嬿婉與慶貴人陸沐萍同靠在一張寬敞的軟榻上,榻上鋪著米色薄絨毯,令嬪斜坐著,一手輕輕覆在小腹上——不足兩月的身孕尚顯不出痕跡,指尖卻總下意識地摩挲著衣料上的蘭草紋,像是在與腹中的孩子輕聲對話。春嬋正用銀壺給兩人續茶,淺琥珀色的茶湯里浮著幾片陳皮,香氣清潤:“主兒,這陳皮是前幾日新曬的,太醫說喝著能理氣安胎,您和慶貴人小主多喝些。”
慶貴人裹著一件藕荷色夾襖,領口繡著細碎的海棠花,白霜正給她墊了個軟枕在腰后,又把一方繡著蘭草的帕子遞到她手里。她接過春嬋遞來的茶盞,指尖輕輕碰了碰溫熱的杯壁,聲音輕得像怕被風刮走:“多謝姐姐邀我同乘,不然我一個人坐車,總怕路上顛簸。”她說著,攥了攥令嬪的袖口,指腹蹭過衣料,“昨夜我還夢見馬車晃得厲害,驚醒時額頭上全是冷汗,折騰到后半夜才睡著。”
令嬪握著她的手拍了拍,眼底漾開幾分溫和:“妹妹別怕,咱們同乘一車,互相有個照應。你這胎氣本就弱,方才出發前喝的安胎藥,我讓春嬋備了蜜棗,要是覺得苦,就含一顆。”說著,她從身旁的食盒里取了顆蜜棗遞給慶貴人,蜜棗的甜香在車廂里散開,沖淡了些許慶貴人的緊張。
后面恭貴人的馬車里,她正支著肘靠在車窗邊,手里把玩著一支點翠珍珠簪子。簪子上的珍珠隨著馬車的輕微晃動輕輕磕碰,發出細碎的聲響。她看著前方令嬪與慶貴人共乘的馬車緩緩移動,眼角的余光瞥見遠處巡視的侍衛,才對身旁的青蘭低聲道:“那小太監是你遠房表弟,跟著慶貴人車駕的雜役,方才趁人不注意,把御道旁碎石堆里那塊半尺長的尖石挪到了主路中間——她們兩人同乘一車,車身重,只要一碾過尖石,定會顛得厲害,慶貴人那胎本就不穩,必保不住;令嬪就算胎穩,受了驚也得傷些元氣。”
恭貴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指尖劃過袖口上的金線牡丹,針腳細密的牡丹花瓣在光下泛著冷光:“你記住,等會兒出了動靜,你就哭喊著護我,說我被前面的動靜驚著了,肚子不舒服——我這胎才一個月,就算受點驚,也不會有大礙,反倒能讓皇上覺得我可憐,多疼我幾分。”青蘭躬身應下,指尖微微發顫,卻還是退到了一旁,伸手將車窗掩上了些,只留一條縫觀察外面的動靜。
鑾駕隊伍緩緩行進,御道雖算平整,可前幾日下過一場小雨,路面有些地方還留著濕痕,馬車偶爾會輕微顛簸。令嬪一直留意著外面的動靜,春嬋剛給她續了杯陳皮茶,她便聽見前方傳來一陣細碎的馬蹄聲,緊接著,車身猛地向上一掀,又重重砸落——像是車輪碾過了什么堅硬的東西,車廂內的銀壺“哐當”一聲撞在壁板上,茶湯灑出來,洇濕了軟榻上的薄絨毯,食盒里的蜜棗也滾了幾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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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慶貴人嚇得尖叫一聲,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一側倒去,手忙腳亂地想去護小腹,卻沒穩住力道,眼看就要撞在車廂壁的銅鉤上——那銅鉤是掛紗幔用的,尖銳得很,若是撞上,后果不堪設想。令嬪心中一凜,顧不得自己身下的顛簸,左手死死扣住慶貴人的手腕,右手撐著車廂壁,硬生生把慶貴人往自己懷里帶,后背撞到軟榻扶手時,她悶哼一聲,卻沒松半分力道,只把慶貴人護得更緊,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春嬋反應極快,立刻扶住晃動的食盒,把滾出來的蜜棗攏回去,瀾翠則緊緊抓住車廂內的扶手,對著外面高聲喊道:“車夫!怎么回事?!”
外面傳來車夫慌亂的聲音:“回主兒,路上有塊尖石,車輪被硌了一下,好像……好像車軸松了!”
話音剛落,馬車又是一陣劇烈的搖晃,這次比剛才更甚,車廂頂部的流蘇晃得幾乎要掉下來,角落懸著的陳皮香囊也摔在地上,淡香散了一地。令嬪只覺得小腹一陣墜痛,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往下沉,她咬著牙,額角滲出細汗,卻還是湊在慶貴人耳邊低聲安撫:“妹妹別怕,抓住我,別亂動!深呼吸,咱們的孩子會沒事的!”慶貴人早已淚流滿面,緊緊抱著令嬪的腰,聲音帶著哭腔:“姐姐,我、我肚子好疼……好像有東西在往下掉……”
就在這時,后面恭貴人的馬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青蘭的聲音帶著刻意放大的驚慌,順著風飄過來:“主兒!您怎么樣?您快撐住啊!太醫!快傳太醫!主兒受了驚,肚子不舒服!”
令嬪心中一動——她們的車先硌到尖石,恭貴人的車在后面,怎么會比她們還先喊疼?這未免太巧了。她強撐著腹痛,掀開紗幔的一角,透過車窗的縫隙往外看,只見恭貴人正扶著青蘭的手,臉色蒼白地靠在車邊,可眼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算計——那神情,絕不是真的受了驚嚇,反倒像是在確認她們這邊的情況,看計劃有沒有成功。
“快!讓包太醫過來!”令嬪高聲喊道,聲音因腹痛有些發顫,卻依舊帶著幾分鎮定。春嬋立刻掀開車簾,對著外面的侍衛招手:“快傳包太醫!令嬪娘娘和慶貴人小主都動了胎氣!”不多時,跟著的三位太醫便分了工,張太醫快步往后去了恭貴人的馬車,劉太醫留在原地查看車軸情況,包太醫則快步奔到令嬪的車旁,掀簾進來時,還特意放緩了腳步,怕再驚到里面的人。
包太醫先給慶貴人診脈,手指輕輕搭在她的腕上,片刻后,臉色漸漸凝重:“慶貴人小主這是受了劇烈顛簸動了胎氣,脈象浮而不穩,需立刻平躺施針,再灌一碗安胎湯,萬萬不能再受驚嚇!”說著,他讓藥童取來銀針,在慶貴人的合谷、足三里等穴位輕輕刺入,動作輕柔得像怕碰碎了瓷娃娃,又從藥箱里取了包藥材,遞給白霜:“用溫水煎一刻鐘,趁熱給小主喝下。”
接著包太醫給令嬪診脈,指尖搭在她的腕間,仔細感受著脈象的跳動,片刻后松了口氣:“令嬪娘娘脈象雖有些亂,卻還算沉穩,只是受了驚,胎氣略有浮動,喝副理氣安胎的藥,歇上半個時辰便能穩住。”春嬋立刻取來銀碗,盛了包太醫配好的湯藥,用溫水溫了溫,才小心翼翼地喂令嬪喝下——她知道令嬪怕苦,還特意從食盒里取了顆蜜棗,等她喝完藥便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