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日頭雖過了正午最烈的辰光,卻仍像團裹著熱氣的棉絮,貼在人身上黏膩難耐。甄嬛從儲秀宮回來時,轎輦剛停在翊坤宮朱紅宮門前,便見宮道旁那株合歡樹下,垂著一抹格格不入的青布身影——容佩跪在冰涼的青石板上,背脊挺得像株剛勁的翠竹,既沒有其他宮人下跪時的畏縮佝僂,連垂在身側的雙手都攥得死緊,指節泛著青白,像是在跟誰較勁似的。
宮門口值守的小太監見甄嬛的轎簾掀開,忙不迭地躬身行禮,聲音都帶著幾分慌亂:“奴才參見嫻貴妃娘娘!”他眼角的余光卻忍不住往容佩那邊瞟,帶著幾分左右為難——這宮女從午時就跪在這兒,勸了好幾回都不肯起來,偏生是今日上午在宮道上跟趙公公爭執的那位,誰都不敢輕易碰。
甄嬛下了轎,目光落在容佩身上。她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順著鬢角滑到下頜,把青布宮裝的領口浸出一小片濕痕;膝蓋處的衣料皺得厲害,顯然已跪了許久,卻依舊保持著端正的姿態,連眼神都沒有半分求饒的卑微,反倒透著股不服輸的執拗。
“你跪在這做什么?”甄嬛走上前,聲音平靜得像殿內冰盆里的水,聽不出半分喜怒。風剛好吹過,宮門前那株石榴樹的花枝晃了晃,朱紅的花苞蹭過容佩的肩頭,落下幾星細碎的花粉,她卻像沒察覺似的,只在聽到聲音時立刻抬頭,眼底沒有半分慌亂,只有一片滾燙的真誠。
“回娘娘,奴婢今日在宮道上聽了您的教誨,才明白自己先前行事有多魯莽,連宮里‘藏鋒守拙’的規矩都不懂。”容佩的聲音比上午在宮道上時低了些,卻依舊清亮有力,像淬了勁的銅鈴,“可奴婢也瞧得明白,娘娘是宮里少有的明主,肯為我們這些沒靠山的下人出頭講公平。奴婢愿留在娘娘身邊伺候,哪怕是掃院、洗衣、做最粗重的活計,也心甘情愿。”
甄嬛的目光掃過不遠處的宮道——幾個路過的內務府宮女正停下腳步,湊在一塊兒竊竊私語,眼神時不時往這邊瞟,嘴角還帶著幾分看熱鬧的笑意。她微微皺了皺眉:翊坤宮是她的居所,宮門口跪著個宮女,傳出去難免有人添油加醋,說她苛待新人、故意立威,若是被宮里其他妃嬪聽了去,指不定又要借題發揮。
“你跟本宮進殿里再說。”甄嬛轉身邁過宮門的門檻,米白色的紗質宮裝裙擺掃過漢白玉的門階,留下一道淺淡的影子。容佩連忙撐著青石板起身,膝蓋麻得像過了電,踉蹌了兩步才站穩,卻還是快步跟上甄嬛的腳步,連呼吸都不敢亂了節奏,生怕落后半分。
翊坤宮正殿內早已擺上了從玉泉山運來的冰盆,細碎的冰塊在銅盆里泛著寒氣,絲絲縷縷散開來,驅散了殿外的燥熱。甄嬛在鋪著藕荷色軟墊的寶座上坐下,蕓枝立刻上前,遞上一盞盛在汝窯白瓷盞里的雨前龍井,茶水還冒著淡淡的熱氣,剛好適口。她接過茶盞,指尖摩挲著冰涼的盞壁,目光落在站在殿中的容佩身上——這丫頭站得筆直,連雙手的擺放都透著股拘謹的認真,倒比那些油滑的老宮人多了幾分純粹。
沒等甄嬛開口,容佩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腰桿卻依舊挺得筆直,像是在接受檢閱似的:“求娘娘成全,讓奴婢留在翊坤宮。奴婢知道自己笨,宮里的規矩懂得少,可奴婢肯學,哪怕每天只睡兩個時辰,也定能把規矩學熟;奴婢性子是直了些,卻絕不會背主,往后娘娘指東,奴婢絕不敢往西,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絕無二話!”
甄嬛端著茶盞,指尖在盞沿輕輕劃著圈,沒有立刻說話。她心里的考量像團纏在一起的線:容佩這性子,是把雙刃劍——烈得很,敢說敢做,上午在宮道上連太監貪墨都敢當眾揭短,這份正直和勇氣,在爾虞我詐的后宮里確實難得;可也太沖,不懂藏拙,若是哪天在不該說話的時候說了話,或是沖撞了哪位位高權重的主位,到頭來還得她來收拾爛攤子。更何況,翊坤宮的宮人都是跟著她多年的老人,懂規矩、知分寸,突然加進來這么個“倔骨頭”,指不定要鬧出多少矛盾。
“本宮宮里不缺人。”甄嬛放下茶盞,語氣直接得沒有半分繞彎子的余地,“翊坤宮的宮女太監,要么是從潛邸跟著本宮過來的,要么是在宮里歷練了十來年的,個個都懂規矩、知分寸。你剛從圓明園調來,連宮里的基本禮儀都沒摸透,留在這兒,反倒會礙手礙腳。”
“奴婢愿意從最底層做起!”容佩立刻抬頭,眼底亮得像燃著兩簇小火苗,連聲音都拔高了些,卻又很快壓下去,帶著幾分急切的懇求,“奴婢可以先從灑掃殿宇做起,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掃地、擦窗,再跟著蕓枝姐姐學規矩;伺候茶水、整理妝奩,哪怕是給冰盆添冰、給炭火添灰,奴婢都能干。只要娘娘肯留奴婢,奴婢定不會給娘娘添麻煩,更不會丟翊坤宮的臉!”